後來想想他還是有點痛苦,因為他一直想掙脫我的手,翻過身去背對我,其實他是對這個世界有太多不捨與依戀。常常看他好奇的在街上東張西望,尤其是在國外旅遊時,這看看那瞧瞧,好像要把全世界的人事物都盡收眼底似的, 因此堅持直到臨死前都不肯閉眼休息,他多麼熱愛生命與依戀這個世界!這大概就是詩人的特性與氣質吧!嚴峻的外表下,藏著敏銳的心思與火熱的情感。
六月六日下午幾經溝通交涉,才順利的把我父親送進耕莘安寧病房,不然原來依急診室的規定,是要我們先去普通病房住,等第二天醫生來評估後,才可以住進聖若瑟之家!傍晚臨走前,看見躺在床上的爸爸好像不高興,皺眉不說話,表情憂鬱而沉重。平時他聲如洪鐘非常威嚴,現在卻很虛弱的躺在醫院裡,令人嘆息的人生啊!即使回家後,晚上打電話想問候他,他都不願多聊天,直說: 好了好了,不要講了!急于切斷通話,那唯一的兩個晚上未能陪伴在側,現在想來真令我扼腕。堅強的父親,為什麼連一句苦痛的感受都不願透露,是怕我們擔心難過吧!
隔壁床的伯伯,一雙兒女高學歷都在美國結婚生子,好福氣!我除了這句話好像沒什麼可聊的,因為只有照片擺在個人餐桌上可以誇耀,然後呢? 我們家人雖少,向心力還蠻強的,學歷好又代表了什麼呢? 老爸在安寧病房孤單一人,還說自己得的是腸胃炎,已經快好了,得的是腸胃炎,那怎會在此出現呢? 到老生病臨死前還被蒙在鼓裡,真是可笑又可恨的無奈。
無意間,在電視上聽到我最喜歡的聖歌:奇異恩典AMAZING GRACE,感動落淚,這一切要不是因為虔誠教徒的母親居間穿針引線,墓地也不是很好找,費用還會更高,安寧病房也擠不進去,當然感激的不只是神父修女們,是天主在冥冥中一直護衛著我們,在我最需要及慌亂時,能及時救助我們全家,至少我們原來擔心的事已塵埃落定,父親也沒挨到被病魔痛苦折磨的地步就走了,真是感謝天主。
嘿,我父親走了,走的好快好快,快的令我難以忍受,我想應該還會再撐一陣子,讓我好好的陪他,真的沒想到。聽說前一天神父來問他要不要受洗,他還說再考慮看看,是日下午五點,他欣然答應要受洗,我好驚訝,因為四五十年來他一直不想受洗,但會陪我媽去教堂,不排斥也不接受,認為那只是個形式,重要的是存心良善,他們都說知識份子比較倔強。我原本認為他是為了完成我媽媽的心願才接受的,可是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雙手合十緊握禱告,及道謝神父修女的模樣,純真的像個孩子!好美好慈祥,大家都說他有福氣,蒙主神召,沒受太多的苦,受洗完,純潔無瑕得像新生兒似的,一定昇天堂。到現在我都還深深記得,他認真誠懇的臉,目光炯炯的眼神,望著神父,修女及我們。好難過,我知道他是超級完美主義者,做任何事都一絲不苟,剛正不阿,只是不適於生在這個時代。
昨天有位志工說我好像爸爸,嘿,第一次聽到,大概我爸太瘦了,鼻子好高好挺,眼睛凹陷,面帶笑容,他就是太客氣,怕麻煩人,不敢叫護士服務,小姐們都誇他好可愛好慈祥。唉,我萬萬沒想到他就這樣走了,瀟灑尊嚴又很堅強,他有日本武士的精神。可是我好捨不得啊!他那麼喜歡欣賞美國,居然沒讓他多享受享受,還是那句老話: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就連這短短的三天都讓我有些遺憾,雖然昨天中午過去後,我一直撫摸他的手,捶打發紫的腳掌,按摩腳底,讓他舒服些, 以前討厭的尿味兒及屎味兒,現在沒有了卻更讓我心急,因為這樣就不能活生生的「活著」! 肚子鼓得大大的,順時針的輕輕按摩,結果隔壁床的老先生聽了,也吵著叫小姐按摩,哎,要如何說呢? 若不是自己的親人,還真無法持之以恆的一直動,手是會酸的。這是僅有的記憶,好少、好淡,他的風格就是這樣內斂而淡薄,看似無情卻有情,實在好難體會,這就是典型老一代的日本留學生,怪異的男人!
葬禮的那天,沒有怎麼哭,因為覺得父親的靈魂已經走了,只留下硬梆梆的肉身,像蠟像館的蠟像一樣,只有形體,沒有精、氣、神及靈魂,已沒有意義。剩下我和媽孤獨的活著,家裡什麼也沒變,也什麼都不對了,因為少了一個人,一個主導的重要人物。
整理著他的房間,丟掉好多廢物廢紙,忽然看到父親日本留學的紀念冊,從來沒看過怎麼年輕的少年父親,覺得生命好有趣,因為好像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那麼老,那麼嚴肅古板,不可一世的樣子。泛黃的紙張,歷史久遠的收藏,一堆大大小小的照片,記載著歲月的痕跡,時間就在指縫間流逝,像浪花拍打著海岸,留不住任何腳印,只有淡淡的回憶,模糊的印象,什麼才是最珍貴的呢? 還是那兩個字,情感吧!名利?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下的唯有功過而已。
忽然有些明暸,父親為什麼這樣在乎他的散文與詩集的出版,對于物質金錢卻棄若敝屣,因為肉身名利的享受,只是暫時且永無止境,而文字精神的散播流傳,無遠弗屆,影響之深,早已超越他的生命與地域,這是他遠大抱負之一吧!我們母女倆卻沒能早早體會與之共鳴,這也說明為什麼天才總是在離開人世後才被發掘,不願說、也不想說家父是天才或國學大師之類的美名,至少他的確做到了自立自強,生生不息。我想不管在任何職場或領域,一個創作者,必需時時鞭策自己戮力向上,不斷訓練,突破自我,否則不進則退。然而身邊親如妻小的我們卻冷眼旁觀,我想父親的晚年是孤寂而冷清的,對于這個世界充滿矛盾的情感與幽怨,一生高風亮節,卻無法在職場上節節高升,因為不願為五斗米折腰,這是五干年來中國儒家思想,對文人君子的修養要求,他都做到了卻不適于這個混亂與變態的社會,該怎麼說呢? 是這個社會生病了吧!還是不懂視時務者為俊傑,我想是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