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安門廣場的學生領導的抗議活動受到鎮壓十九年後，今年春天，中國的年輕一代再次行動，但這次不是追求自由民主，而是要捍衛國家主權和經濟繁榮。麻省理工學院的媒體實驗室創始人兼執行總監，早期互聯網的思想家之一，尼古拉斯‧尼葛洛龐帝(Nicholas Negroponte)曾經預測說，互聯網的全球化，將改變我們的國家觀念。他預測，國家將會蒸發，「就像一個樟腦丸，從固體直接變成氣體」，「民族主義將不會比天花有更多的生存空間。」

但是隨後在中國發生的事情，已經與這種預測不一樣了。

歐逸文的報導寫道，我認識一位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網上的年輕的中國朋友，他上網追查到了CTGZ的一個電子郵箱。這個郵箱的主人是上海一位28歲﹑名叫唐杰（Tang Jie，音譯）的男研究生，這是他制作的首支視頻。幾個星期後，我在中國這所名牌大學——復旦大學的門口會見了唐杰。復旦大學的校園很現代，從兩座看上去像大公司總部一樣的30層高的鋼鐵和玻璃大樓，向四面 八方展開。唐杰身穿淺藍色的牛津襯衫，卡其布褲子和黑皮鞋。他有眼睛明亮，帶點褐色，一張圓圓的「娃娃」臉，下巴和上脣留著一點胡子。當我剛一輛出租車裡 出來時，他沖過來歡迎我，還要為我付車費。唐杰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西方哲學的專題論文上。他專長于現象學的研究，具體來說就是「內在主觀性」的概念。現象學理論由德國哲學家愛德蒙胡塞爾創立的，愛德蒙胡塞爾影響了薩特等人。除了中文外，唐杰用英語和德語閱讀也很輕鬆，但他很少說英語和德語，所以他在用一種語言表達出現障礙時，時不時很抱歉地在不同的語言之間轉換。他也在學拉丁語和希臘語。他有一種內在的謙虛和溫和，說話的聲音甚至有時會小到聽不見。他很少笑，好像是在保留體內的能量。他的樂趣是聽 中國古典音樂，也喜歡香港明星周星馳的無厘頭喜劇。他以不趕時髦自豪。他用網名「CTGZ」是兩個費解的中國古代詩語﹕長亭和公子，合在一起為「長亭公子」，簡稱為「CTGZ」。他不像有些中國學生精英那樣加入共產黨，因為他擔心入了黨，就影響到作為一個學者應有的客觀性。

唐杰邀請了一些朋友到一家名為「胖哥」（Fat Brothers）四川餐廳與我們一起吃午飯。飯後我們都上樓到他的房間去。他獨自住在六樓一個不到75平方英尺的統間，他的房間看上去幾乎會被人誤以為是一個圖書館藏書室，房間的所有平面都堆放著書，書桌的書架上有一大堆目錄。他的藏品，或多或少，涵蓋著人類思想的跨越歷程﹕柏拉圖靠著老子，維特根斯坦 ﹑培根﹑富斯特爾德朗﹑海德格爾﹑可蘭經。唐杰為了把睡床擴大幾寸，就用膠合板做一個框架，然後下面用成堆的書籍來支撐。最終，書多得房間都裝不下了，就被裝在硬紙板箱裡，一個個摞起來靠在門外牆邊。唐杰一屁股坐在他的辦公椅上。我們談了一會兒，我問他，他的視頻這麼受歡迎有什麼感想。他笑了，「看來我表達了一個大家共同的感覺，共同的看法，」他說。

唐杰旁邊坐著劉成光（Liu Cheng-guang，音譯），一個性格開朗，臉龐寬寬的政治學博士生。最近他剛把保守的哈佛大學教授哈維曼斯菲爾德一篇題為"男人味"的演講翻譯成中文。身穿灰色運動衫爬在床上的是熊文池（Xiong Wenchi，音譯），去年拿到了政治學博士學位，然後當了老師。唐杰左邊坐著曾可為（Zeng Kewei，音譯），一個瘦削和時尚的銀行家，他在進入財經界之前取得了西方哲學的碩士學位。像唐杰一樣，這些朋友都是二十來歲，是家中的第一個大學生， 並且都對學習西方思想興趣濃厚。

「中國在整個近代歷史上都是落後的，所以我們一直在尋求西方強大的原因。」劉成光說，「我們向西方學習過。我們這些受過教育的人都有這個夢想﹕向西方學習，走富強之路。」

唐杰和他的朋友們對我來傾聽他們的想法，都非常感謝，對我非常親切，我開始懷疑是否去年春天中國的憤怒應被看作是一個（脫離常軌的）偏差。他們勸我不要這樣來看待此事。

「我們學西方的歷史學了這麼久，我們很能理解，」曾可為說，「我們認為我們對中國的熱愛，我們中國政府和國家利益的支持，不是一種自發的無意識沖動，而是對事實進行認真思考之後得出的結論。」

事實上，他們盡管也說些一些刻薄話，但是他們對中國所走方向的看法跟中國主流觀點是一致的。中國人中，十有九個贊同中國目前的發展，這是今年春天由皮尤研究中心的調查發現的，在24個國家中，中國分數最高的。而在美國，10個裡頭只有2個表示贊同自己國家的方向。出于一種更加自信的愛國主義的張揚，中國的學者們還發起了反對日本加入聯合國安理會的請願書。最後它得到超過4000萬人的簽名，等于西班牙的全部人口。

我讓唐杰示范，他的那個視頻是怎麼做出來的，他轉過身去面對電腦屏幕，他的這臺臺式聯想電腦的設置為奔騰4處理器和1GB的內存。他問我:「你懂不懂 Movie Maker﹖」這是一個視頻編輯軟件。我承認我不懂，然後問他是不是從書上學的。他苦笑著看我一眼說，他是看軟件所附的說明書現學的。「我們得謝謝比爾蓋茨，」他說。

從今年3月份拉薩暴亂事件發生後，唐杰就密切關注事件的發展。一如以往，他獲得信息的渠道，除了中國的官方媒體以外，就是美國和歐洲的新聞網站。和其他同齡人一樣，他毫不遲疑地突破了政府的防火牆。政府的防火牆是一個巨大的系統，由集群服務器，數字濾波器和網路檢查員組成，用來阻止中國的個人電腦看到令政府反感的內容。這些中國年輕人把防火牆比成多管閑事的游泳池的救生員——偶然會打擾你，但大部分時候是與你無干。唐杰通過上到一個海外的代理服務器來繞開防火牆，中途連接進到了被政府封鎖的網站。他也在網上看電視，因為他家裡沒有電視機。唐杰還從中國留學生那裡收到外國新聞剪輯（據國際教育研究所統計，在美國大約有6.7萬名中國留學生，中國留美學生在過去的10年裡增加了近三分之二）。因此，他對外國人的一種偏見感到困惑，那些外國人可能想象他們這一代中國人並不太知道政府的新聞檢查遮蔽和扭曲了事實。「因為我們處在這樣的一種制度下，我們總是自問，我們是否被洗腦了。」他說，「我們總是渴望從不同的渠道得到其他的信息，」然後他補充說，「不過，當您處在一個所謂的自由制度下時，你絕對不會想到你是否被洗腦了。」

那段時間，有關西藏的新聞和觀點充滿復旦大學的BBS，都在抨擊外國對西藏的報導。唐杰看到了被中國網民指責誤導和不公平報導的一系列的外國新聞剪報。舉例來說，CNN網站上的一張照片，被裁剪成軍車沖向手無寸鐵的示威者。但未經剪裁的原版照片顯示一大群示威者是站在旁邊，而有人揚手向軍車投擲東西。唐杰認為，這種剪裁等于蓄意的歪曲。（不過CNN否認說，他們發表的圖片說明客觀地描述了現場）。「這是一個鬧劇，」他苦笑地諷刺說。這張照片和其他的照片一起，加上網民潦草寫就的批判，通過電子郵件傳遍中國。然後又有人補充了發表在倫敦泰晤士報，福克斯電視新聞，德國電視，和法語電臺上的更多的歪曲事實的例子。相當多的新聞機構，在有些人看來，這都有點像制造陰謀了。它使得唐杰和其他相信西方新聞界的人十分震驚，但更重要的是，它觸犯了唐杰他們，因為唐杰一直認為，他們正處在中國現代史上從未有過的最繁榮和最開放的年代，而世界似乎仍然以懷疑的態度看待中國。

就在他還不敢確信這一切的時候，發生了CNN評論員杰克卡佛蒂稱中國「在過去的50年一直是一群流氓和惡棍。」的事件。此話在中國媒體在頭版新聞中引用，隨後CNN為此話道了歉。像很多他的同齡人一樣，唐杰弄不明白為什麼外國人對西藏問題如此敏感激動，在他看來西藏是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而中國幾十年來試圖盡全力幫助西藏文明化。以唐杰的邏輯看，打西藏問題旗號來抵制北京奧運會，就像以保護切羅基族印第安人的名義來抵制美國鹽湖城冬奧會的邏輯差不多。他在YouTube網站上搜索駁斥偏見﹑澄清中國事實的視頻，但除了擁護西藏人的影片，他沒有發現任何用英語說明的視頻。他本來很忙，已經跟出版商簽了合同，翻譯一本萊布尼茲的《形而上學與單子論》和其他論文，可他還是對無人站在中國的角度說話感到無法釋懷。然而，動工前他必須回家幾天幫干農活。他的母親曾告訴他收獲季節到了，要回來幫忙。她需要兒子回來幫她在田間地頭挖竹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