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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說的秘密》終於搞懂為什麼民進黨要強烈分割台灣人與外省人(二)--田園之秋
2007/11/20 11:43:08瀏覽1066|回應0|推薦6

柯羅莎颱風次日,菜價油價漲翻天以及骨灰罈與國民黨去統爭議次日,我都照樣一起床就急急「巡田水」去。

說來好笑,我不是老農,沒有半片土地,稻子和草恐怕還分不清,近日裡卻活得愈來愈像個「作田人」了。五點多騎著單車出門,能忙到七點汗濕全身而回。泡杯清茶微波兩條番薯,洗了衣衫晾在日頭裡,在乾爽薄脆的陽光中看報紙。這是一個理想的上午,再理想也沒有了,理想到簡直可以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了。

住在都市裡的人,像長年沉埋地底的生物,少有還能依照直覺分辨天光的。以至於有一天,我發現手機裡的時間竟與心中所想分毫不差,險些被自己嚇著。那是在我清晨單車漫遊後兩個多月發生的事。彷彿在晝與夜,清醒與睡夢的分界,蒙昧到文明的過程,悄悄贏回了一把籌碼。五點半的街道,迎著冷冽空氣,迅疾滑過灰濛無人的柏油路。車行路口,我會不會遇見正待收工的月下老人,告訴我無字天書上有一條不可洩漏的天機?橋頭石墩上的,會是等待張良前來,欲授他絕學武功的黃石公?或者,我自己就是那千年妖祟,白日在道壇惑眾,夜間便在山陰道上,化作一鬼。

這諸多神鬼奇想在心頭閃現時,中山醫學大樓的巨影已遠遠拋在身後,越過浩蕩奔流的麻園頭溪,環中路、高架橋聳立眼前,向南遠望就是雄偉的高鐵烏日站。廣袤的油綠稻田,在深秋中霂上一層柔黃光影,美得令人發傻。然後,「田寮農莊」這白底綠字令人失笑的招牌就出現岔路口(再沒有比「田寮」更應該是農莊的地方了吧)。蜿蜒進入田埂小路,台中盆地西南角這無盡的夢田,彷彿就延伸到了天的盡頭。楓樹腳、鎮平里、水碓巷、牛埔子、山仔腳、番社腳,往北則是番婆庄、麻糬埔莊、犁頭店街(南屯老街)、葫蘆墩、三塊厝、溝仔墘。這些奇異的詞彙一看就像「貓霧束」、「牛罵頭」、「沙鹿」,也像我故鄉那些個「南鯤」、「麻豆」、「大目降」、「目加溜」、「大咖吶」一樣,皆屬其中必有緣故。

說到愛台灣,我大抵算不及格之人。在西屯區一所以理工知名的大學教書十來年,日日奔馳在文心路與中港路上,各種堂皇理由都不足以讓我重回騎單車的高中生活,直到暑假中發憤減肥並買了一輛酷炫變速越野自行車,從此日日清晨以住家為起點,行遊亂闖,竟回到晚上九點必上床的小學生作息。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回事?有這麼多在我眼皮底下卻不曾知道的事。離七期八期豪宅不到幾分鐘的距離,像掉入時光隧道般,數百年歷史的南屯老街舊巷與萬和宮還活得穩穩妥妥。從巴洛克風格的三角街拐進去,低矮屋簷與一方格一方格店鋪,像扮家家酒般還開著米麩店、打鐵店、木材行。行經字跡古舊的染布行、剃頭店,我幾乎想像自己是下榻於此的大陸皮貨商賈,街上人馬雜沓,苦力們把辮子盤在頭頂推著滿載貨物的牛車,再隔街還有販仔間、轎房和牛墟,而今天正是初一、十五的趕集……

站在台中街口想起離開近三十年的老家台南,這毋寧是太奇怪的事。可是我童年記憶中與童伴嬉戲的後街不遠處,真有一條三百年歷史羊腸巷弄的延平老街,此刻竟幻現在我眼前,依稀還鋪著石板地,香燭繚繞與市集噴香的氣味,朝我迎面撲來。我或許是在夢中,或者這一切只是幻覺,就像「番婆庄」、「牛稠子」、「牛埔子」這些台南的地名,怎麼都長腳來了台中?

翻查台中地誌,可發覺台中與台南同樣廟多,都有史前文化遺址,雖山海有別,數百年來移民屯墾卻有著同樣的劇本。清初大批閩粵移民把世居此地的貓霧束社平埔族趕到內陸的埔里,在我倒風內海的原鄉,逼走的則是麻豆社、大目降等社的平埔族生熟番。掠奪與生存競爭古不變的衍生著。原漢曾長時期混居一地,佩腰的山地人走過黑髮橋,春天繫在黑髮的林裡(編按:此為覃子豪詩〈過黑髮橋〉中兩個句子)。我會不會有個族人避談的番仔嬤,她是個黧黑身長的大目仔,而我是個被矇了一輩子的西拉雅族的末裔?數千萬年後,某蠻荒探險隊在台中盆地西南方挖到我的骨骸殘肢,用精密儀器及碳十四檢測此為遠古稀有人種,揭穿我身世的祕密:「女,身長約一百六十公分,曾生育,麻豆社平埔族與漢族混種。」並測出此具骨骸生前用腦過度,四肢嚴重退化云云。

都說農事甚苦,實則坐在冷氣房絞腦汁用心計亦苦。一個完全沒有方向感的人,正適合迷路到桃花源裡去。楓樹腳、鎮平里,數百年前平埔族游獵之地,美麗蔥籠的大墩盆地西南淺草原,那蠻荒的風聲獵獵,逐漸幻化而成水田秧苗的深靜,那麼多「番仔井」、「番仔腳」、「番仔埤」,正說明了一切。所謂「水碓巷」,騙倒我以為是什麼碉堡,一查辭書,原來「碓」是舂米穀的設備,用水力舂米的設備就叫「水碓」,和「犁頭店」同款,農業社會典型的配套措施也,漢朝桓譚《新論》已有此紀錄(看來用原始農具的不僅李銳筆下的呂梁山農民)。正如「麻園頭溪」曾使我誤想到麻竹筍上,其實這是用來作繩索或麻袋(運米糖)的黃麻園,黃麻嫩芽捻下來加上地瓜切小塊煮成綠稠稠的「麻薏湯」,這可是古早味農家粗食,高纖、養生、有機加抗癌,再樂活也沒有了。和大麵羹一樣,滋味令人懷念,卻離了台中不曾在其他任何城鎮吃過。

從清朝到現在百多年了,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人馬喧嘩,農業時代雞犬相聞的生活,卻彷彿化石般凝止在這一方台中西南的水田中。那水田間低矮的黑瓦土角厝,小如鴿籠的窗架著粗鐵條,滄桑無語,很像有個瘋女在其中住了十八年般。清澈溝水旁有牛犁石磨,後邊頹圮的半間,天棚掀了頂,磚縫清楚可見,看得出柴房和豬舍的遺跡。這樣的農家舊景,讓我想起兒時麻豆三合院老家的柚子樹與豬屎味,以及拿肥大毛蟲嚇得我驚聲走避的堂兄弟。那蹲在溝旁巡田水的年邁阿公,是否也有一個從不回家的孫女,遠去美國讀博士的長子,或賣掉三甲祖公產去上海經商的屘仔子?而不遠處的別墅豪宅中,或正住著在電腦公司上班的堂姪一家,兒女正讀著全台中最昂貴的美語幼稚園,台語早就和阿公說不通了。時序由夏入秋,又即將由秋入冬,田中的沉思者仍未找到答案,但不必多久,田裡會有滿眼美麗的油菜花田。那一畝一畝田,那一個一個夢,在心中碎裂已久的真實與寧靜,都在這樣的晨遊中拼攏了來,回到我理智與理性的底層。我是赤足奔馳在沼澤與森林的獵鹿人,也是穿著黑套裝蹬高跟鞋踩入誠品的中年熟女,當櫃台店員打電腦找不出我要的「柯裕棻」時,我同樣是番得可以的。

( 時事評論人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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