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島上的甲午海戰紀念館
在中國近代史上,李鴻章留下了非比尋常的足跡,卻又被釘在中國歷史上的恥辱柱上。中日甲午戰爭,北洋海軍覆沒,其原因始末雖錯綜複雜,但中國人只要想到自己的苦難,就會對簽訂「馬關條約」的李鴻章切齒痛恨。然而,這卻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早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清朝王國就已經擁有這支居世界第四位的強大海軍「北洋艦隊」,它不只擁有約四萬噸級的鐵甲戰艦,還擁有一批留洋的傑出艦長,作戰訓練全部用英語發令。這百年前和百年後的變革,如歷史的重唱,交響,激盪......。
甲午戰爭之初,在全國上下一片主戰聲中,李鴻章處境甚為孤獨。陳寅恪的弟子石泉先生在他的《甲午戰爭前後之晚清格局》中認為:當時對中日軍事實力懸殊,以及對自身軍備的弱點,其他官員都不如李鴻章來得心中有數,北洋海軍的軍力僅夠自保,完全不足以應付境外開戰。而以清流黨人為代表的士大夫集團,對李鴻章的隱忍妥協,不肯增兵備戰,惟事尋求外援的做法,已經不能忍耐。
事實上,這場戰爭,幾乎還未開打就注定了敗局。“清流”翁同龢跟李鴻章是多年的冤家對頭,在海軍的經費問題上對李多有牽制,最要命的一次是在1891 年,翁作為戶部尚書(相當於現在的財政部長),居然讓清廷停發海軍兩年的購船經費。所以李鴻章在戰爭爆發時,怒對翁同龢:“你還有什麼話說?”。
由於國內“主戰”和“主和”兩股政治勢力相持不下,直接影響到了作戰的指揮與策略。開戰之後,提督〈丁汝昌〉因海軍快船不敵日本,以不可輕試,故頗慎重行事,惟“游弋渤海内外,作猛虎在山之勢”,以防護北洋海口,牽制日本海軍行動而已。然而,國内主戰派則認為他「擁艦自保」、「偷生縱敵」,向清廷嚷嚷要臨陣換帥,建議懲辦丁汝昌。類似例子在甲午戰爭中俯拾皆是,可以說,中國人一面在與日本開戰,一面自己在窩裡掐架。
曾自喻「破屋裱糊匠」的李鴻章,處於時代危艱的洪流中,自甲午戰敗後,清廷風雨飄搖,他能做的不過是東修西補,但已挽回不了頹局。作為西洋槍炮的終生崇拜者,李鴻章一直致力於軍事力量的振興,為北洋海軍建設耗盡了後半生。從1875 年到1888 年間,北洋海軍正式包括兩艘成軍的十幾年中,在數千公里的海防線上賡續裝備了25 艘艦艇,除自建者外,從國外訂購的即有14 艘巨型鐵甲艦和 7 艘裝甲巡洋艦,而其中「定遠」、「鎮遠」兩艘鐵甲戰艦,在當時為東方第一巨艦。
清‧旗鑑定遠
這支海軍的確是命運多舛,先是碰上千年罕見的“丁戌奇荒”,然後又遇上慈禧太后的“萬壽慶典”,使這支艦隊的有限經費多次被挪用。據姜鳴先生在《龍旗飄揚的艦隊》一書中考證:「慈禧的頤和園工程共挪用海軍經費 750 萬兩,等於吞掉了半支海軍艦隊。
註:丁戌奇荒:清代的倉儲制度,原是相當完備的,但到了晚清時期,吏治敗壞,倉儲制度的各種弊端,也越來越突出。丁戌奇荒,就其旱災程度而言,略與道光丙午(1846年)相仿,但饑荒程度卻嚴重得多,「不特無樹皮、草根可挖,抑且無糧可購」。(李文海等:《近代中國災荒紀年》,湖南教育出版社,1990 年,第 273頁、第364頁)。晚清期間,戰爭頻繁,兵連禍結, 1840 年至 1911 年的七十幾年裡,至少有一半時間是處在戰亂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晚清的重大災荒,也大都發生在戰爭期間或之後,是故,頻繁的戰爭對社會的巨大破壞也是導致晚清災荒頻發的重要原因。
日‧旗艦松島
甲午戰敗,李鴻章經營多年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沒,代表國耻的《馬關條約》一經簽訂,“賣國賊”這頂帽子就牢牢地扣在了他的頭上。事後李鴻章對人說,他一生事業,至此掃地無餘,他常自嘆:「吾被舉國所掣肘,有志焉而未逮也。」。
馬關談判期間,李鴻章遭日本浪人行刺,彈中左頰,血流不止,這次顏面盡失的馬關之行,深深地刺激了他,他發誓「終生不履日地」。兩年後,他出使歐洲回來,在日本換船時,怎麼也不肯乘上擺渡的日本小船,最後,只好在兩條大船之間架起一塊跳板,扶他過去。
兩年之後,李鴻章的忠實幕僚〈吴汝綸〉赴日本考察教育,當他來到簽訂《馬關條約》的春帆樓上,看到當年李鴻章談判時坐的椅子比別人矮了一截時,不由悲從中來。同行的日本人請他留下墨寶,〈吴汝綸〉寫了四個字:【 傷心之地 】。
註:安徽省桐城中學,歷史悠久,座落在桐城派故鄉,係由桐城派後期大師〈吴汝綸〉先生於 1902 年創辦,至今己百年有餘,校園佔地近十萬平方米 , 在校學生三千餘人,校區環境優美,設備齊全,校園内綠草如茵、花木扶疏,各式勵志石刻柱與雕塑聳立在園區各個角落。校內人文景觀尤為豐富,如桐中銅鐘、後樂亭、半山閣、左忠毅 ( 左光斗 ) 公祠,二百多樹齡的惜抱軒銀杏樹,以及「毋忘國耻」紀念碑,均承載了濃厚的歷史文化底蘊,營造出得天獨厚的作育英才環境。
《中俄密約》的騙局
在李鴻章所有簽署的喪權辱國的條約裡,有一份是代表清廷跟俄國簽訂的《中俄密約》,當時極為保密。清廷的目的,無非是想與俄國建立防禦同盟,但沙俄開出的條件是要在東北修建鐵路。鐵路一旦修到了海参崴,無疑將大大增強俄國在遠東的實力。
《中俄密約》的真正内容,在簽訂後的幾十年中一直是個謎,在當時的輿論沸沸揚揚的談論著,各國間諜則無孔不入想得到情報,上海的英文報紙《自林西報》甚至刊出偽造的版本,清廷則因為這份說不清的密約,在當時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其真實情况,直到清王朝和俄沙皇政權都被推翻後,兩國政府乃從前朝檔案卷宗裡發現了真正的《密約》原件,將之公布于眾,事情才大白於天下。
1979 年,北京商務印書館,翻譯出版了當年與李鴻章的談判對手,也是簽訂密約主要當事人之一的俄國財政大臣〈維特〉伯爵的回憶錄,由於從這些知情人士在世時不便發表的真相,一旦公布,後人才知道,原來當年李鴻章打從一開始就被俄國給騙了。
按照〈維特〉回憶錄裡的描述,俄國沙皇提交給李鴻章簽署的密約,是被暗中調了包的,中國方面完全被蒙在鼓裡:「…他(主持簽字儀式的外交大臣洛巴諾夫)看了看錶,那時是12 點一刻。他輕敲了幾下,招呼侍役,然後轉向會場道:時間已經過正午了,我們去吃午餐吧,餐後我們再在協定上簽字。我們於是都去進午餐,只有兩個秘書在我們進午餐的時候,又將文件謄錄了一遍,並作了必要的改正。在午餐前已經傳閱過的這兩份文件,被悄悄地換掉了,在這兩份新的抄本上,正式由一方李鴻章、另一方由洛巴諾夫和我簽了字。」。
〈維特〉還在回憶錄中,這樣子評價他的談判對手:「李鴻章是十分率直而且認真的」、「以李鴻章的智力和常識來判斷,他要算這些人之中很卓越的一個」。他同時承認:「那時登位不久的尼古拉皇帝,正急欲在遠東擴張俄國的勢力……被一種奪取遠東土地的貪欲迷住了心竅。」,又「……是我們自己違反了協定,才造成今日遠東的局面。這是一件背信和昏聵,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的事。」。
李鴻章萬沒想到自己的談判對手竟是這樣一群背信棄義的虎狼之輩,歐美之行回到天津時,他還以為做了一件好事。他對來訪的黄遵憲不無得意地說:「此約可保20 年無事,總可得也!」但事實上,不要說 20 年,就連兩年的無事也沒有保住。
臨事方知一死難
李鴻章身為晚清的軍政重臣,他先後鎮壓過太平天國和捻軍,他雖主辦洋務運動多年,但收效甚微,因此使他產生了嚴重的「懼外」思想,在對外交涉時,始終抱持「委曲求全」的方針,最終導致他於1876 年屈服於英國的擴張壓力,訂立了中英《煙台條約》,1885 年與法國簽訂了《中法新約》,1894 年與日本簽訂了喪權失地的《馬關條約》。1899 年他出任兩廣總督,次年義和團運動高漲、八國聯軍進犯津京時,調補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並命偕慶親王奕匡力為議和全權大臣。1901 年,代表清政府與列強簽訂了《辛丑條約》。
中國太大也太誘人,對外國強權而言,它像垂涎嘴邊的一塊肥肉, 1900 年 8 月,八國聯軍攻佔首都北京後,李鴻章自廣東進京與各國談判,從該年10 月至次年 9 月,歷時十一個月才完成簽定《辛丑條約》,亦也同時開啟了他們爭先撕咬這肥大的清朝。時代的巨輪輾過他的身軀,他一生動盪仍心繫社稷存亡,他是戰爭的失敗者,在失敗中教導下一代,國殤之痛,積壓在胸口的隱忍,怎也揮之不去,在這動亂的時代,在凛冽的寒風中,苦撑危局的李鴻章終於倒下了,在臨死前口述了一份遺折,這是李鴻章三千多萬字著作中的最後篇章,遺折字字血淚,其情其傷堪比《出師表》,而境界遺旨已遠過之。
《辛丑條約》是一個空前屈辱的奴役性條約,列強通過這個條約,進一步地攫取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的侵略權益,給社會帶來了嚴重的危害和災難。根據該條約,列強各國直接駐兵北京和直隸地區,加強了對清政府的軍事監督和政治控制。至於巨額的賠款,不僅使清政府的財政陷於危機,而且極大地限制了社會經濟的正常發展,同時也進一步加重了人民的負擔,使得生活更加陷入水深火熱之中。《辛丑條約》實是空前的劫難,空前的屈辱。
吾人常感慨死不瞑目,一了百了究有多難,孤掌難鳴、隻手撐天,倘心中有著未竟之事須成者,是多麼地遺憾?然而,79 歲高齡的李鴻章,在《辛丑條約》簽訂之後,由於内外交煎,累月發燒吐血,卧床不起。在他臨嚥氣之前數小時,俄國公使還不放過他,在病榻前糾纏並逼其畫押把整個東北作為俄國的“保護地”。李鴻章這次再也不肯上當,他抵死不簽,繼而引發大吐血。俄使走後,李鴻章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即刻向兒子李經述口述遺折,呼籲自强,在遺折中,李鴻章提出了“舉行新政”的政治觀點:
「伏念臣受知最早,榮恩最深,每念時局艱危,不敢自稱哀痛,惟冀稍延余息,重睹中興,積志以終,歿身難瞑。現值京師初復,鑾輅未歸,和議新成,東事尚棘,根本至計,處處可虞。竊念多難興邦,殷憂啟聖,伏讀迭次諭旨,舉行新政,力圖自强。慶親王等皆臣久經共事之人,此次復同更患難,定能一心勰力,翼贊訐謨,臣在九泉,庶無遺憾。至臣子孫,皆受國厚恩,惟有勗其守身讀書,勉圖報效。屬纊在即,瞻望無時,長辭聖明,無任依戀之至。謹叩謝天恩,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鑑。謹奏。」
臨終,他嘴裡還在痛罵向慈禧力荐義和團的前任山東巡撫,【毓賢誤國!】。忠心耿耿跟随了他 40 年的老臣〈周馥〉此刻守在李鴻章床邊,見李已經嚥氣,但雙目炯炯不閉,遂哭出聲來:「未了之事我輩可了,請公放心去吧!」言罷,李鴻章“目乃瞑,猶溜涕口動欲語,可傷也”。(周馥《李文忠公七律詩》註)
所謂“未了之事”,在臨終病榻上,李鴻章曾口占一絕。在這首絕筆詩裡,詩人兼政治家李鴻章,不但道出自己孤身一力難扶大廈的悲涼,也似乎預見到了自己將背負重大罵名,成為祭壇上代人受過的犧牲品,一些意象甚至暗伏了清朝的沒落與衰亡:
「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請君莫作等閒看。」
最終筆鋒一轉,把對個人悲劇的傷痛,轉向了對國家命運的擔憂,他對後繼者的叮囑,“海外塵氛猶未息,請君莫作等閒看”,其情懷與語氣,幾乎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如出一轍。當然,李鴻章與孫中山先生,所代表的階層不同,所維護的政權不同,所崇尚的政治理念也大有差異,但中堂大人臨終時流露出來的對民族自強不息的熱望,也許跟中山先生一樣真誠。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任務,一代人也有一代人的局限,作為晚清老臣,無論李鴻章受到怎樣的臧否,他都確實盡力把自己的這一棒傳遞了出去,一代接著一代生生不息,就是秉著這股自強的心勁,各執信仰,各走一程。
註:劉公島位於山東省威海衛港附近,與威海港相距四公里。威海位於山東半島東北端,與遼東半島的旅順口相對,威海衛的港灣位於兩半島之間,而劉公島則處於威海衛港灣的中央,軍事上戰略地位重要,有「東隅屏潘」之稱。自元、明以來即為海運業的中轉站及海防重地。渤海為北京、天津的外海,而威海衛與遼東半島尖端的旅順,共扼渤海咽喉,形同京津門戶,劉公島戰略地位因而極其重要。清朝時期,被選為北洋海軍及其艦隊的駐泊之所,1888 年 12 月 17 日北洋艦隊在劉公島正式成軍,丁汝昌為北洋海軍提督。此時,這支近代化的海軍己擁有大小艦艇 25 艘,總噸位 4 萬多噸,實力居世界第四位,亞洲第一位。與以艦艇修理為主的旅順,共同為北洋海軍的重要基地。
世人對李鴻章的評價
梁啟超對李鴻章的評價:李鴻章死後兩個月,梁啟超寫出皇皇大作《李鴻章傳》,稱:「鴻章必為數千年中國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梁啟超說他「敬李鴻章之才、惜李鴻章之識、悲李鴻章之遇」。李鴻章必為十九世紀世界歷史上一人物,無可疑也,由以下的評價可窺見一二。
日本人對李鴻章的評價:知西來大勢,識外國文明,想效法自強,有卓越的眼光和敏捷的手腕。
美國人對李鴻章的評價:以文人來說,他是卓越的;以軍人來說,他在重要的戰役中為國家作了有價值的貢獻;以從政來說,他為這個地球上最古老、人口最多的國家的人民,提供了公認的優良設施;以一個外交家來說,他的成就使他成為外交史上名列前茅的人。
李鴻章生逢大清國最黑暗、最動盪的年代,他的每一次“出場”無不是在國家存亡危急之時,大清國要他承擔的無不是“人情所最難堪”之事。因此,國人在對他咒罵痛斥之時,確實“不可不深自反也”,確實不可“放棄國民之責任”。 正所謂:「舟大而水淺也。」他是個強人,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已經是末路了,大舟被小水所誤,徒勞擱淺,是個人在時代中的悲劇。
只是,該怎樣評價100年前這位不同尋常的大清重臣,中國人一向的定論與百年以來的世界輿論截然不同。在中國,評價一個人是很容易,同時也是很難的事情。
李鴻章,字漸浦,洋務運動的發起人之一、北洋水師的締造者。安徽合肥東鄉大興集人,生于1823年2月15日,1901年11月7日病逝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