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在起床後的假日早晨，偶而站在這扇光線透亮的落地窗前一會兒，除了伸伸懶腰，看看陽台的盆栽，以及窗外的各種景色，同時也有一份在兩個月前驚鴻一瞥期盼中的等待，等待那隻叫不出名字的紅蜻蜓。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我有些懷念牠，不知道牠從哪兒飛來，也不知道是不是迷了路，希望能再一次的飛到窗外，只為了想看到牠的風采。

這些天以來氣溫降了許多，窗外的冷風挾帶著細雨，感覺生命總是那麼自然的順著它自己的軌道運行，像一群群的人們走在街上，看起來是那麼的零亂，是那麼的沒有規則，但實際上又似乎有一種秩序。走在街上的人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也許偶然會在街角擦身而過，然而毫不停留的又個自踏著腳步，奔向自己的軌道，對突然而至的小雨，就像料所不及的訊息，有時會在心湖中盪起陣陣漣漪而擾亂了步伐，然雨過後，人們又自動的調整了自己的腳步，邁向前去。

每次靜靜地望著窗外的人群，內心常會有無數的思潮，那些人曾帶給我多少的啟示？多少人生的詮釋？猶記得多年以前，在一個炎炎夏日裡，隔著窗子的玻璃，我望見一個婦人辛辛苦苦的拉著擠滿了雜貨的二輪車，右手還不停的搖著鈴，也許是剛從市場做完了生意正要回家，也許她是這樣一路叫賣著生意的，這時陽光正毒辣的剌著大地，車身在大太陽底下搖著晃著，她邊走邊擦拭著汗水，但從那有些淺淺皺紋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任何無奈的表情。命運是那麼鮮明的操縱著人生，而她又是那麼安然的認於命運的安排，在她的家中不知有多少重擔壓在她的肩上，她默默的拉著，她所拉的又豈只是那一車的雜貨？

這幾年來，讓我記憶最深的，是一個老人，留了大把的白鬍子，拄著拐杖，每天在天微亮時經過門口，不知有多少個日子了，幾乎在同一個時間出現，沒有間斷過，老人拖著蹣跚的步伐，搖搖擺擺的走著，每當走到了街角，便往路旁的椅子坐了下去，鬆弛一下筋骨，然後起身，搖搖擺擺的再往前走。直到有一天，忽然看不到老人，而後就一直沒有再見到過他的蹤影了。我突然意識到，也許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腳步已經走完了它的軌道，已經脫離了這些零亂的足跡，就像上了發條的時鐘，天天滴滴答答不停地走著，直到有一天，能量用盡了，時間停止了，然後是一片寂靜。

夜深了，窗外又飄起了陣陣細雨，也颳起了微帶涼意的冷風，濛濛的雨絲，像棉絮般由空中飄了下來，在路燈上方隨風飛舞著、閃爍著，刷洗過路樹的葉子後，便輕輕的落在鋪著紅磚的人行道上。經過兩個月的休養與傷癒後，又想起了那隻紅蜻蜓，當我重新回到電腦桌前，看見好友的問候，心中充滿了溫暖，但是，突然之間反而變得筆拙與不安。起身靜佇窗前，往外觀看這一幕稀清的雨夜，街道上一片寂靜，不似白日那般喧嘩，除了不停閃亮的霓虹燈，在灰濛的天空中畫出五顏六色，少了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也不見雨滴飄落在一格格花朵上的洋傘，消失在街口轉角，只能看到遠處的十字路口，孤單的紅綠燈一明一滅交替的閃爍著，陣陣的冷風，使得玻璃窗上的雨珠也彼此的追逐。這些日子，雨總是無緣無故就飄了下來，有時來的那麼突然，又去的那麼惘然，如同生命中總是充滿著歡笑和悲傷，當笑聲停止的時候，當淚水拭乾的時候，我們就在小小的懼怕裡成長了。

時間像洶湧的浪濤，在它的衝擊下，許多事急轉成記憶。我曾經見過另一隻紅蜻蜓，是在人跡罕至的山裡，當夕陽即將西沉，清溪出谷，漁隱水涯，不遠雲幕正席捲星辰而來時，望斷寒山平林盡處，忽見谷口有竹裡人家，高竿上，見一蜻蜓卓然獨立，這時候，不知為何這飛舞的精靈仍在風裡徜徉，牠高風亮節的氣質立刻吸引了我。

由於蜻蜓生就一副「蟬脫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者也」的胎骨。再看，那「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的池塘，總有三五蜻蜓成人之美，汲水灑上並蒂蓮花；當「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的時節，春光固被燕子剪盡，夏日卻由照水低迴與游魚逐波嬉娛的蜻蜓，搶去溫馨妍媚的情韻了。又看，冷澗吊瀑，氤氳苔滑，暗香浮動蘭影，一隻紅蜻蜓翩然降自天外，輕輕地將一縷幽情牽出深谷拋向雲空，忽地兒卻又落身松下磯石，急灘險惡，珠水撣湮幔，瞧，牠身手佼佼從容點水，又是何等驚駭動人，似聆高山流水靜坐泉邊，若枕流漱石的高韜君子，仙風傲骨。如果有人問我可曾見過蜻蜓的足跡，我一定會毫不加以思索地回答說「沒有」。但是，我心裡面卻相信蜻蜓必然是有足跡的，因為蜻蜓自己知道得清楚。

窗外，仍下著細雨，夜晚的詩，可以讓真誠感性的步履，緩緩走進深層的心靈天地，於山巔水湄、於花臺舞榭，於蝶花蹁躚起落的環圍，身雖倦極，心卻陶然。而我一直就喜愛蜻蜓，不知是否與牠隨遇而安的流浪情懷有關。成長以後，也漸然羨戀起蜻蜓的輕盈體態來，那樣消遙自樂的來去自由而無驚懼，不必看烽烟苦難和喪亂流離，也不必乍看人間的不平。然而，每當我接受現實殘酷的譏嘲放棄癡想之餘，就更愛其悠然款飛的瀟灑與點水的浪漫，更欣賞牠御風而猶自翩翩的果敢堅定，尤其感佩牠絕袂而去的冷靜與無情了。

回憶，是需要時間的渲染，許多生命中的美，情動於中，留在記憶深處，是久久不能忘卻的甘美，有時想學學詞人，溫一壺酒、點一盞燭，讓淺淺的思念，化為無盡的甘醇，醉入心深處的溫爐，甜味加上酸味，混合了幸福與憂愁，好像更接近人生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