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因為打疫苗的副作用，在家中昏睡，竟夢到已離世四十多年的父親，醒來不免思念起他。

我和父親同生肖，他大了我三輪，並在五十歲過世，等於他陪在我身邊只有短短十四個年頭。父親在世時，為了家計做過許多小生意，等我較懂事時，就當起他的「小跟班」。如今，與他有關的記憶，都是陪著做生意的點滴。

約莫在我五、六歲，父親開始賣醬菜。他弄了一台醬菜車，將各式各樣的醬菜放到架在小三輪車上的櫥櫃裡，然後天微亮就推著醬菜車沿街叫賣。沒有上幼稚園的我，偶爾陪父親去做生意，大清早的街道很安靜，只有父女倆的身影。

父親會用搖鈴通知街頭巷尾醬菜車來了，他主要的顧客是婆婆媽媽們。我印象最深的是有家美髮店的老闆娘，常穿著睡衣、頭髮來不及梳理，拿著錢包就衝出家門買醬菜，後來她的女兒還成了我的小學同班同學。

有一次父親早早回家，而且醬菜車全空了，家人納悶怎麼這麼早就賣完？父親開玩笑地說：「遇到一個有錢人，他全部包了。」其實，那天是颱風天，一陣大風吹倒醬菜車，所有醬菜散落一地，父親根本沒生意可做，可知做小生意人家的辛酸。

我上小學不久，有一天父親興匆匆地向家人宣布，他決定改行賣「甜不辣」。父親說，他有位朋友在做這一行，他認為只要湯頭好、料實在，一定能夠成功。不過，父親也透露了苦衷，那就是這位朋友拒絕把湯頭及醬料的祕方告訴他。

由於湯頭及醬料是甜不辣能否成功的關鍵，父親三不五時就到朋友的攤位報到，纏著這位朋友傳授絕招。父親也帶我去過幾次，每當我專心享用甜不辣的幸福滋味時，他便忙著和那位老闆攀談、旁敲側擊，並偷偷記下所需的配料成分。

父親回家後不斷地實驗，在經歷無數次失敗，終於研發出令他滿意的味道，順利開張營業。

當時父母每天三、四點就要起床煮蘿蔔湯，那湯頭是先用豬大骨下去熬煮，再加入柴魚包提味，所有醬料親自調配，所有食材精心挑選，最終成就了我覺得是世上最好吃的甜不辣。

在市場擺攤的父親，慢慢培養出忠實顧客群，後來又加賣粉圓冰，那紅心粉圓也由父親手工製成，逐漸打造出其小吃事業。

那時候，每到假日我就會幫忙顧攤子、洗碗，傍晚父女倆踏上歸途，我坐在搖晃三輪車上總是累得打起瞌睡，父親一邊努力踩踏板，一邊頻頻回頭看我有沒有睡著。他深怕我從三輪車上跌下來，沿路喊話：「妹妹，不要睡哦，馬上到家了。」

父親賣小吃幾乎全年無休，尤其過年過節，有些攤販或店家會休息，父親的生意就會相對興隆，需要全家總動員。

那幾天父親夾甜不辣的手沒停過，我們姊妹們則幫忙將甜不辣端出去、準備外帶、收錢、洗碗，也跟著忙得不亦樂乎，往往中午過後就能收攤。對我們這種做小生意的人家來說，能把準備的食材統統賣光，賺了錢回家好過年，比什麼都重要及令人開心。

可能因為操勞過度，父親在我上國中不久就生病，撐了兩年仍與世長辭。雖然家人繼續經營小吃攤一段時間，但少了父親這個支柱，最後還是收攤了。

這麼多年過去，再次於夢中見到父親，他已經滿頭白髮，可仍然在賣甜不辣。我還來不及問他會不會太辛苦，夢就醒了。很想對父親說：「好懷念那段『小跟班』的日子，希望你的來生不用再這麼辛苦。」

【2022/03/26／聯合報／繽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