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著海潮味，就會到達妳的家鄉。

    奔馳公路上，兩旁路樹四季更迭，變換不同花顏景致，我也由搭乘的公路局自行開車，一路變換的街道樹影，是行駛進入的魔幻時光隧道，真希望能開回屬於我們十七歲的時光，凝望比昔時更加筆直寬敞的柏油大道，我想開回那時的年輕世界，卻已無路可達，路途依舊，回顧往昔舊事，奔赴妳家的同時，我依然有著當初一般雀躍的童心。

     高中時，妳我來自同一故鄉，只是妳家在島嶼更南端的濱海小鎮，妳瘦削的黝黑臉龐總是掛著一抹憨直微笑，質樸如同妳的家鄉名稱，充滿鄉土味。

    在同是故鄉人的脈博相呼應下，我們從此熟悉如故。

     彼時，妳家在濱海闢池養殖草蝦，每年暑假，我與阿芳就乘著公路局班車到妳家。

    班車慢慢晃蕩，我知道經過荒涼的怵目墳塚堆，再駛入熱鬧的三叉路口，妳就會立在站牌下翹首等待，我的心情也由恐懼不安綻開一朵笑靨。

     我們雀躍跳下車，妳總是笑著將我拉到中間，只因阿芳白皙膚色與妳形成強烈對比，我不甘就範，故意遠遠逃開，先觀賞妳們一黑一白的有趣畫面，再笑嘻嘻的橫在中間說：「調色板來了。」

     跨過馬路，走到巷弄右彎，有一排二樓式鋼筋水泥範厝，就是妳家，未進門，就聽到廚房傳來剁雞斬鴨聲響，這是伯母每次歡迎我們的儀式。伯父笑瞇瞇的黝黑憨厚臉龐，與妳幾乎一個模子印刻出，他會從冰箱拿出尚微溫的自製青草茶，用台語說：放黑糖的青草茶不甜，但是清涼退火。我端來就「咕嚕咕嚕」一口灌下，黑褐色微甜的青草香猶帶苦味，妳促狹的說：「我就是天天喝，皮膚才變成這樣！」

     在我們笑鬧聲中，伯父已備好網具，欲去蝦池幫我們兩位饕客加菜，我們也會跟著一覽蝦池風光。

    綿延蝦池，映襯海天一色背景，行走在窄窄的分隔堤岸，幫浦抽打下的養殖池裡有股鹹鹹鹽味飄散，烈日蒸騰下，鹽味更濃滯著化不開。伯父將手中網子用力往池中拋下拉起，網中瞬間蹦跳起許多活蝦，在豔藍天空下閃跳著銀色光芒，我們兩個城市鄉巴佬總會「哇」的一聲驚嘆。

回途中，遠遠的天空忽然一列白鷺鷥緩緩飛過，我忍不住說：「好美麗的鳥！一行白鷺上青天耶！」

伯父看了一眼，忿忿的說：「那種鳥最惡質，專門吃蝦子。」

妳才嚴肅的說：「除了鳥會成群結隊吃蝦，養蝦還最懼寒流，又怕病毒糾纏，只要病毒感染，一池池的蝦子如骨牌效應，會相繼死亡。」

    聽妳一番話，方知養殖人家辛酸一面，年少不識愁滋味的我，只天真的將掠奪鳥群，幻化為詩人筆下詩意象徵！

     望著伯父走在前面堅強穩定的步伐，似乎能感受到他不屈不撓，為捍衛這片賴以維生的蝦池，付出的辛勞與毅力。

是否因親臨感受到養殖人家辛勞的影響？在你家品嘗的鮮蝦記憶都難以忘懷！最難忘的草蝦料理，即是將撈起的活蝦，放置架上烤，待顏色轉紅，灑下鹽巴。很難置信，最簡單的烹調方法，竟是最美味的料理。

數十年過去，那些鮮嫩有彈性的蝦肉，猶自在味蕾的記憶彈奏最巔峰的記憶。

黃昏時，我們恆常會到妳家附近的海邊走走，植有整片木麻黃的防風林裏，是一片柔軟黃沙地，我們坐在細緻沙地上，看漾藍的海水輕輕托著橘紅火球緩緩擺盪，變幻的蒼穹雲彩總引起我們無限遐思，阿芳述說嚮往台北大都會繁華的夢想，妳則堅持想守候家鄉的願望，原因只是不捨離開父母與這片生長的土地。

我們曾經言說的夢想及願望都被風吹進一波波大海浪潮裏，瞬間逍逝無蹤，但是妳堅定的神情，一直深印在我的腦海！

 妳家的蝦池最終還是因養殖環境惡化而關閉，鮮Q的草蝦已成絕響，往後我在市場購置的任何活蝦，再也品不出記憶裡鮮甜好滋味，也許我真正想品嘗的應該不止於鮮蝦美味，還應該包括那段永不復返的青春歲月！

     數年之間，妳我在紅塵中各奔東西，妳依著願望回鄉服務，最終妳托付終生的人，也是同鄉栽植蓮霧的果農，妳又由養殖戶兒女蛻變成為農婦，開始與大地為伍，幫忙夫婿墾植遼闊的一甲土地。

這些年你們致力改良，終於植出甜度高，顏色殷紅的「黑珍珠」蓮霧。每次電話聯絡，妳總是快樂有勁的說著妳的蓮霧經：如何改變蓮霧生長期的催花方式，蓮霧樹包覆黑網的目的，其實是要達到夏天休眠等等。似乎將妳耕耘的喜悅，由電話線傳給了無緣親臨大地的我。

妳的結尾一定是高分貝提醒：12月下旬記得要來載蓮霧。

    一路伴隨記憶裡的海潮味，開到妳們家蓮霧園旁邊的包裝場地。停妥車，小徑兩旁一片蓮霧樹海，風一吹拂，一股鹹味漂浮，夾雜果香甜膩味，一棵棵經妳餵養得粗壯蓮霧樹，排列有序的舞動肥美的枝葉，翠綠的葉縫間垂懸的是纍纍白色套袋，套袋裏即是殷紅剔透的飽滿蓮霧，園內有經驗的採收婦，由套袋的透明窗戶目視判別，正忙碌的將袋內成熟蓮霧摘取至手推車。

多麼神奇的造化，妳居住的濱海小鎮，在沿海養殖業興盛時期，伯父引海水養蝦，養殖業沒落時節，妳的故鄉又因超抽地下水，產生土壤鹽離子含量過高，難以種植其他農作物，但種植蓮霧卻提高甜度與鮮紅色澤，妳們又靠著鹹水土壤，再創水果奇蹟。

不禁讚嘆濱海子民的美麗與哀愁，依循大海特質，順勢引海水成就復又沒落的沿海養殖業，神奇的再轉入大地土壤，為打造「黑珍珠」蓮霧王國的重要因子，是否生命如何轉折，都能尋出新的生機？

     正夾雜滄海桑田心境，妳燦爛展開笑顏，歡欣的拉著我的手說：「快請進啦！」

     我轉頭看著一生守候濱海家鄉的妳，依然黝黑爽朗，二十幾年光陰，妳的嗓音身材未變幾許，只是由清湯掛麵短髮，白衣黑裙穿著轉變成中歲成熟建壯。

    院落裏，有四五婦人挑選分級蓮霧，妳引我到旁邊木椅坐下，桌上已放置洗好的碩大豔紅蓮霧，我迫不及待拿起一粒放進嘴中，只聞「喀啦」聲響，甜香汁液四濺，甜度非膩到如蜜，是適可而止的雋永，推波助瀾的是源源豐沛果液，甜脆果肉綿綿密密與味蕾繾綣，而我不鍾情這種纏綿，笑著問妳：「霧氣蓮霧呢？」

    台語所謂霧氣蓮霧，應該稱之為早熟蓮霧，外觀有些瑕疵腐爛，因此無緣選入正品銷出，淪落被丟棄命運，經妳推薦，才知這些是果中精華，妳拿顆顏色略遜，其貌不揚的霧氣蓮霧，將微爛部分切除，我心喜品嚐，其綿密口感與汁液，比飽滿紅豔蓮霧更勝一籌，是因為果實飽經早熟滄桑，所以添加成熟風韻這一味？外表豔紅碩大的正品蓮霧亦無法全部香甜，但霧氣蓮霧不論外觀如何瘦削蒼白，口感總是一致沁甜，不以青春紅潤外表取勝，而以內在豐富蘊含引人。

「這樣的蓮霧哲學類似我們偶有幾莖白髮的中年寫照哦！」我這樣與你分享著。

    此刻，我們相依而坐，在浮漾著海潮味的果香中談著昔日的師長、同學，一同噓唏著病逝的老師，也笑談早婚的同學即將有孫可抱的喜悅，感慨生命的延續也如蓮霧樹般有成長亦有凋零！不論時間如何魔術轉變，妳始終如大海般堅貞包容的性情，默默而實在的耕耘家鄉的土地，也讓我一路由青春至中歲的旅途因此鮮豔生動，三十年的友情與味蕾深藏記憶，一如妳家鄉的海潮味一般綿長，與妳共處的同時，也聽見過往歲月點滴在說話，說一些只有我們能懂的共同回憶。

     (97年基隆市海洋文學獎 散文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