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乳姑山，他們站的位置算是制高點，「從這角度望出去，可以俯看半個桃園，近處有農田，也有房屋聚落，再遠一點田間有道路蜿蜒，快速公路從平原開剖，天氣清朗的時候可隱約看見臺北的一○一大樓。」他說。但是春天時容易起霧，所以別說一○一了，就連景觀餐廳旁的吉野櫻都看不見。

　「這裡雖然只有海拔四百公尺，但是能將龍潭以北的景色盡收眼底，因此一邊觀賞夜景，一邊啜飲著咖啡，是不少桃園在地人的私房享受，網路上說的」他繼續用教授的口吻說著，「了解嗎？」他追問著，像課堂上的教學，但她沒有反應。

　「有什麼問題嗎？」忽然，他覺得口氣用語太學術，改用普通話，「妳不開心？」他問。

　「第一，今天起霧，你說的我都感受不到。」她說話了，春寒料峭，從嘴吐出一陣氤氳，成為雲霧的一部分。「第二，這裡連隻鳥都沒有，為什麼來這裏？」是的，什麼都沒有，除了她正在燃燒的火氣。今天不是假日，景觀餐廳沒有客人，他們從停好車到說話為止，別說鳥了，連狗都不吠一聲。

　「有霧很好，很有氣質……」他在學校是個人氣教授，很受學生歡迎，也頗有女人緣，網路八卦版不時有他和女老師的緋聞。但是他不浪漫，「對，氣質」他覺得自己說出這樣的用語很有水準。「而且我們非假日來，所以沒人，今天正好有霧，區隔人潮，這叫差異化。」他說著說著又開始賣弄學問了。

　她也不是沒行情，交往過的男人不少，從高中算起，迄今已四十開外，沒有一打也有十個。她細眉杏眼，蘋果肌豐潤有光澤，很少笑，但笑起來像明星，有人說她長得像郭靜，也有人說像孫芸芸。結婚算是個失誤，所以在幾年前趕緊停損，恢復單身。而他是她再度單身後的第三任或第四任男友吧，她也記不清楚了，反正身邊隨時有男伴就是了。

　「點菜！」她伸手招了服務生過來，寬鬆的七分袖往下溜滑，露出白皙的胳臂，擺動時不僅沒有蝴蝶袖，肌理緊緻勻稱，看得出保養得宜。釙呤釙呤的手鐲不知是誰送的，層層疊疊，叮呤作響，活像法師在作法。他是不是著了她的道不清楚，但以學者之尊愛上一個離婚婦人，是壞了他的邏輯。

　他點了燙青菜、菜脯蛋、魚香茄子。「教授，你吃素啊？」沒等他回話，她加點了客家小炒、薑絲大腸、三杯中卷、一盤鵝肉等經典客家菜，「好，就這樣？」服務生正要轉身，「再來一個湯，鳳梨苦瓜雞。」她說。

　兩個人在沒有遊客、沒有景觀的人氣景觀餐廳點了八道菜，豐盛而蒼涼。餐廳裏很安靜，遠遠傳來師傅吆喝、炒鍋炒鏟銳利的廝磨及服務人員跑菜、上菜的腳步與喘息聲。他們用力的撕咬、咀嚼，似乎餓了很久，偶爾吐出骨頭，嗯嗯啊啊、啵吱啵吱，在空曠的空間裡引來迴音。

　用餐完畢，兩人步出餐廳。服務生追了上來，「先生、小姐，還沒買單……」服務生一臉羞赧，「兩千八百元含稅，要不要統編？」

　「喔，統編是……」他說了一串號碼，「我們各付各的！」他轉頭對著她說。餐廳外的霧在這時候散開了，陽光透析出他們的臉龐，他們也終於看清楚眼前的風景了。

2015. 4. 24 青年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