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第一道冷鋒姍姍來遲，但是一登門便氣勢凌人，他們趕在鋒面離境前尋湯取暖。

此湯屋位置極佳，開闊的山景為伴，舒緩的樂音悠揚，禪風的氛圍，有著遺世獨立的空靈。在氤氳掩護下，她輕解羅衫，俐落的罩上浴袍。但是在浴池邊，她遲疑了，仿彿再往前跨一步，下一秒看見的是另一個世界。這不像她，不像以前的她。

她回頭瞅了他一眼，眼角隱約一抹淺淺的笑，像是害羞，又像是欣喜。她背對著他，曲身伸手試了試水溫，馬上縮手。咿嗚！她柔弱的吟哦如貓喵。這一點都沒變，像極了當年的她。

她的姿態有一種若有似無的嬌羞，煙霧中，她緩緩的拉開浴袍的前襟，撩起了下擺，小心翼翼。倏地，只見那件白色的浴袍已癱軟在浴池外。決絕地，她在他眼前化成了一陣煙嵐。

淼淼的池中，她用浴帽裹住了頭髮，露出一張素淨姣好的臉，胸形在水面上載浮載沉。「下來啊！」嫣然一笑。一切就緒了，反倒是他躊躇著，或者說他被方才那一幅景象所迷惑了。此情此景，既迷幻又真實，這麼多年以後，再一次見面，竟仍然存在著青春時的悸動。

輕煙裊裊，她就近在咫尺，如此的裸裎坦白，一如當年。「我只等你三年！」她說。出國深造是他的理想，娶一個學識相當、家世背景匹配的媳婦是他們家的傳統，但愛上她是不可逆的緣份。於是，一場有形與無形、天與人的拉拒無邊無際的展開。

他記得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談判，沒有爭吵，沒有眼淚。春冬交替之際，乍暖還寒，烏來的山櫻花，粉嫩欲滴的綻放。他們一樣在湯屋裏，碳酸氫鈉泉無色無味，那麼的純粹潔淨，軟化著他們的堅持，像窗外那一涓潺潺墜落的瀑布。以山為證，以水為憑，他應允了她三年之約。「至少我們愛過！」當時，她是這麼說的。

隔著蒸騰的水氣，隔著彌漫的霧靄，隔著山，隔著海，隔著各自的想望，他們越隔越遠，彈指便已十餘年。「我們要快一點，」她態度堅定，「我還要回去準備晚餐，小薰快放學了。」語氣柔軟且飽含著母愛。就在那幾年間，她結了婚，也離了婚，她帶著小薰過日子。

他回來了，有著哲學博士的專業認證，卻也解不開傳統家庭的價值在他身上的無形枷鎖。回國後，忙著授課和研究，門當戶對的婚事也談了不少，但他始終懸念著她，取得博士後一晃眼也過了七年。他們轉輾相遇了，湯池中他們身無一物，卻看不清楚彼此。

從湯屋出來的時候，雨下得纏綿，飄渺了碧綠的山景，他們彷彿回到昔日，但是一種靜好的甜美。「可以再給我一點時間嗎？」他正要說出口，小薰的簡訊疏離了他溫潤的想望，「我們得快一點！」她說。泡過溫泉的心情似乎也更柔軟了，傘下的他們緊緊依偎著，儼然是不折不扣的愛侶，「至少我們愛過！」他忽然想起這句話，心揪了一下。

一陣風拂來，天空降下櫻花雨，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中迴旋，窗外景色因為濃重的煙嵐而詭譎，他們都想快一點，但卻急不得。然而，有些事是經不起等候的，譬如公路兩旁綻放即逝的櫻花。

車子越開越慢，他們陷入十里迷霧中。

2104/3/19 發表於青年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