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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10 12:18:55瀏覽757|回應0|推薦11 | |
我們這時代正在製造大量的詩人,以及詩的作品。
在睽違的50、60年代,詩,是一種神聖的象徵。當時,中西文化論戰的戰火稍歇,現代詩──相對於傳統的古典詩詞──取得了登堂入室的格局,儘管現代詩同仁之間的論戰此起彼落,但這是一種體制內部的宰制聲音,砥礪、磨練,摩肩擦踵躍躍欲試,爲的還是現代詩這塊領土的保衛戰,即便當中夾帶了個別流派的生存、定位。 那個時代製造的詩人數量不算多,如今,我們都還數得出堂而皇之的諸多大師(master)名字。而就文學生產的機制而言,集會、結社是首先的方式。在思想箝制的戒嚴時期,官方對於集會結社異常敏感,但這批早期的現代詩人,由於多身為外省軍民及黨國遺族,自然形成思想創作的保護傘,在官方語言的運用上也較熟練,因此,在詩壇上取得了領先的地步。 這些現代詩社,在當時的學院體制外,亦扮演著十足重要的啟蒙、教育功能。藉著同仁的聚會,各地方的演講,詩刊、報紙副刊、出版單位的通路發表,吸引著詩社內外的文學人口。剛起步的後輩詩人,或奮起寫詩的各類性情詩人,無不以能進入著名的詩社,或作品入選詩刊為己任。但筵席的位置總有侷限,無由進入者,三兩邀約另行組社,意氣風發亦不在話下,同時也發展個別詩社團體的體質氣度。總之,一但志在傳揚詩的行業,則無所謂詩壇先後、高低之分。時至80、90年代,詩社仍在遭逢盛事,儘管90年代起,詩,甚至是文學這行業,在視覺媒體大量興起以後,逐漸遭遇邊緣化的危機,但詩的相關從業人員,仍透過種種謀略,努力不懈地維繫詩的薪傳。
詩創作的倫理學(ethics)如此高度,一如文學、藝術其他創作媒材類型,自始至終,都是許多人在文學的聖化(consecration)過程當中,所選擇的根本形式。一來,它是一門偉大的傳統,承傳自古典希臘詩劇或中國詩經時代,選擇此一傳統自無異議。一來,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一門艱深的學問,在壓縮萃煉的文字火候底下,除了展現作者與讀者的基本解讀能力,並能在兩者的交涉過程當中,啟發出詩的批評能力。詩的聖化如此,我們因此見到,不少青年時代一度寫詩,但礙於生涯規劃而未能全竟的詩人,在中年過後,仍有感於曾經歷經詩人的洗禮,以身為「詩人」而自傲。或者因為長期旁鶩罣礙,詩靈短暫停擺,或一度個別情感糾葛困惑難耐,有朝一日,斷然決定重啟靈光(aura),再度提筆入詩。浪子回家誠然可貴,詩神的天父也必然再度眷顧,協助重啟詩的大門。 儘管詩的殿堂大門近看巨碩無比,但從遠處瞧去,它實則仍是一扇窄門。 對於個別的詩人而言,詩,所賦予的最大價值,還在於個人從事創作的體悟過程──思索、落筆、完成的連續過程──一道「淨化」(purification)的手續。從本質而言,它是一種私密的產物,關乎著詩人最原始的身分、性情、涵養,一首詩一旦完成,它即刻成為詩人豢養的對象,時時得撫摩把玩,修枝剪葺。但詩並非只是個人陳倉的堆砌,若缺乏讀者,詩,恐怕仍只是一堆散置的文字合輯,或個別塵封的記憶想像而已。詩的功能仍在於,向外發軔,納入詩的人口,或奇文共賞,或引發批評聲響,蔚為傳唱。從終極的目標而言,它強調著自身的重要價值,超越可能注定熄火的窄化體制,擔負著自身的,文學的命脈。從某種程度而言,詩,乃是文學中最隱密,也最關鍵的要素。
約略是這幾年的光景,網路的新生,帶動了一股寫作的風潮,「網路文學家」成為一門新興的行業。它不需要底限,無須任何審核,只要你認同網路的守則,懂得如何轉貼、設定、修訂,作家的身分近在咫尺。於是,我們見到了無數的「作者」,在一夕之間成為「作家」;無數的「作者」,頓時之間成為頭戴桂冠的「詩人」。當網頁上斗大的「作家」兩字,時時銘刻著文字紀錄者的心頭,那詩人的桂冠,一如頑劣行者頭上的緊箍,再也拆卸不得。 前代的詩人在進行創作時,依附的是一種藝術的半倫理學(semi-ethics)觀點。這種半倫理學強調的是創作時的心智(mind)作用,當詩人內心有所感應,旋即將內心的激情感動(emotion)適時剪裁過濾,進行完善的吸納轉換。即便詩人的感受迅速直接,未及完善處理內心的這些細節,而只訴諸感覺(feelings),但詩行當中,仍可見複雜的細節的累積。這些累積並非單純的文字符碼(code)代言而已;它們出於詩人長期懸置心中,或浸淫長久的思考所得,渾然天成,不假思索,在詩句當中的出現純屬自然催生,絕非無的放矢。 我們今天所見到的眾多網路上的「詩人」作家,特別是新生的一代,他們的創作依據的並非激情感動,而是感覺。當然,我們可以找出當中的合理化因由,這些新生的作家群出生在視覺媒體的霸權時代,他們仰賴的是視聽的聲光鼻息,所見所思,自然是立即的心理感覺反應。我們可以輕易舉出這樣的例子:在聽到若干流行歌手的樂曲後,詩興一起,詩作立即到位,自喜之餘,網路的告示牌上又增添詩作一欄。 這些當代「新」的詩人憑藉的是「個性」(personality)的出發,創作多賴火速進行,並迅速以之示人,對於舉足輕重的詩創作的印象與體驗,並未深度發揮。容或有人認為,這自然是新生代新的寫作價值觀,符應了當代快速消費、玩票性質的社會結構,正是時代性的具體反映。然而,「新」的詩人的個性過度發揮的結果是,詩的創作過程,不再是一有所顧忌的過程,它的目標只在於「展示」。網路「新」詩人的習性在於,以往「以文會友」的文學典範,如今已旁落為「以文示人」的虛張情境,不再有所限制。同時,它更流於一種不斷煽動、擴張的機制,在以文示人的過程當中,我們見到的是相互的取暖、寒喧,而不是深刻的體悟、觀察、批評。詩人寫作人口的擴大本是網路主事者的初衷,但過度生產的結果,詩人及詩的話語不斷的散播與移植,最終形成了過度的消費。當代詩文學的寫作體質,在網路上因此顯得疲弱不堪。
前代詩人具有一種詩的貴族階級的重要血統,詩的創作強調的是己身的重要價值,詩的偉業,有時甚至超越個人榮辱,成為終極的關懷。現代詩的發展本應求新求變,將個人才具納為明日新生的傳統。但網路「新」的詩人成為大量新興的詩的中產階級,他們未加掩飾的創作行徑──未將詩的創作加以提煉,純粹表達主觀感覺的文學生產方式──一旦納入文學體制未予淘汰,甚至最終取得藝術的正確性(correctness),則屆時人人都成為「詩人」,或可以成為「詩人」──也因此,「詩人」都不再成其為「詩人」。 我們這時代正在製造大量的網路的「新」的詩人,以及詩文。這樣的詩人,這樣的詩文,廉價無比。
二○○七˙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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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