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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在水圳的那一頭---台灣庶民歷史2
2014/09/30 16:13:30瀏覽2496|回應2|推薦7

<我的家在水圳的那一頭---台灣庶民歷史2>

我很少跟人提過我的出生地,因為不知道怎麼提,台灣人也似乎沒人在關切出生地問題。

但年紀漸長之後,我越來越懷念我的出生地,也對那一塊土地的地理複雜度感到興味盎然。

對了,我出生在樹林,你也可以說是在板橋,因為在我出生的地方有三條溪流,只要你一不小心跨過一條,就有可能從樹林來到板橋,或者,從板橋來到樹林了。

那個地方以前叫台北縣樹林鎮,現在應該已更名為新北市樹林區。至於更早之前,那裡有個很美的名字,叫做風櫃店。

風櫃店就是打鐵店,據說,以前樹林博愛老街上有個打鐵店,古人稱呼使用鼓風爐來升火來打鐵的小舖,就叫風櫃店。

我出生的地方有多怪呢?

我家是一個紅磚瓦蓋的三合院,但又不是標準三合院,算是大雜院吧。我進我家可以先從路邊的一道門進去,穿過別人家的客廳兼餐廳,再走過兩個房間門口,來到一個露天的天井。此時,人向左轉,右邊第一個門就是我家。

如果這道路邊的門關著,我就得向前走個幾公尺,走過兩戶兩家,再向右轉入一條小巷,然後再右轉,通過一個公廁,再向左轉,再往前挪動幾步,就來到我家門口了。(很像迷宮吧?)

以前的人,似乎都不流行關門,所以我一直把別人家的大門當成自家的穿堂,而且不只我如此,這大雜院裡的每戶人家都這樣。

但奇怪的地方不在這裡,而在我家門前(其實是隔壁鄰居家門前)的馬路邊,有一條小河,裡頭有滔滔的清流流過。

但我家後院,也就是旁邊巷子若不再右轉而走到底,草地之後又是一條比較深的溪流。

換句話說,這兩水是平行的,一條從我家門前流過,一條則打後院走,等於我家就位在兩水相夾的狹長土地上。

更怪的是,當我從隔壁鄰居家走出去,要左轉去樹林博愛老街上時,還得爬上一個小坡,上了坡之後,對面有一條橋,橋底下有一條溪竟然打橫著從直走的溪水底下流過。

我這樣說,你一定聽不懂,但簡單來說,三條溪流幾乎快形成一個井字型,井字只差底下橫的一撇沒到位,而我就出生在這三溪交會的ㄇ字形中心窩窩處。

你想?怎麼可能這溪流會一橫一豎,在地面上自動交叉呢?除非....,有一條溪流要架空而過?!

沒錯,這就是漢人最擅長的水利智慧,古時候的漢人利用竹梘讓一水凌空穿過另一條溪流而過,而現代人則採用水泥箱涵,讓兩水相交卻可永久相安無事。

小時候我一直沒搞懂這是怎麼回事,直到年過30,開始對台灣歷史有興趣後,才恍然大悟,那三條小時候看起來湍流不息的大溪流,竟然通通都是人工開鑿出來的小水圳。

建於1745年(清乾隆10年)的張厝圳,從大漢溪邊的水源地取水後,一路蜿蜒穿過博愛路老街,然後低頭從另一條被稱為十二股圳的橫向水圳之箱涵下通過,並在我家門前激起滔滔浪花,又急急忙忙地趕往新莊方向去了。整個樹林老街區,其實就是靠數條人工水圳所架構起來的。因為水可灌溉農地,也可就近取水而食,因此人們很快就沿著張厝圳而發展出嶄新的街道。

後來才來到的人,還會以為這水圳是刻意穿過博愛老街呢?

其實,是水圳吸引了人們來此開墾,而為了打造農耕所需的鐵具,水圳又吸引了工匠、商鋪到來,形成了當時極可能只是簡陋茅草或土磚所蓋起來的風櫃店街鋪。但到了日治時期,這閩南街道又被街道改正,翻新成了帶點巴洛克風味的紅磚新建築,保留至今,成了小有名氣的博愛老街。

到我出生的時候,博愛老街還沒被水溝蓋蓋起來,也還沒變成夜晚喧嘩不堪的夜市。當時,露天的水圳上架起了一些小橋,方便兩邊行人行走,讓整個小鎮頗有江南水鄉的優閒風味。

小時候,我媽媽或左右鄰居,一大早都在這張厝圳邊的柳樹下洗衣服,有時,家裡積了一夜屎尿的馬桶,也是扔到這邊,並在水邊刷洗。(希望曾住過新莊老街的人別見怪,張厝圳也正是那條通過新莊老街後方、成為當地主要水源的水圳。要怪只能怪你家怎不住到水圳上游呢?)

我會說這個故事,其實仍是想談---台灣人到底怎麼來到這塊土地上的?

"台灣人"這三個字,或許應該再清楚地稱為"台灣的漢人",他們到底怎麼來?又為何而來?

縱橫交錯著水圳的水鄉樹林,正是漢人開發台灣的一頁縮影,大家大老遠從唐山來到台灣,不正是為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也就是利用漢人較為高明的農田水利技術,以協助在地原住民去開發更高經濟效益的農耕文明嗎?

這是非常標準、也非常典型的台灣史觀:漢人是偉大的,是進步的,原住民是落後的,註定要被淘汰,或者心甘情願地接受漢人的施藥濟助或施以農田水利技術的。所以,原住民還得感謝漢人跨海來台耕種呢!

這樣的解讀,其實正確度只有一半。清代的平地原住民,也就是所謂的熟番或平埔族,其實是很感謝漢人的,若沒有漢人來當他們的佃農,大片的荒野還是野鹿、生獐與野豬出沒的荒野,多危險啊!

但等等,沒聽錯吧?漢人是原住民的佃農,不是墾首或頭家招來的佃農?

還有,有點奇怪的是,原住民怎會懼怕荒野呢?都已經過了幾千年的狩獵採集生活,原住民都是擅長打獵的勇士,怎會怕荒野呢?

應該說,原住民只要好好過好祖先教導的生活,為何需要漢人來協助種田呢?我們偉大的漢人,又怎會為了租金而來幫原住民打工呢?

沒錯,我很認同這觀點,漢人自古以來根本也沒必要大張旗鼓來台灣開發土地,因為原住民太會獵人頭了,為了一點白米而失去頂上人頭,似乎太不划算了。還是跟海邊、河邊的原住民做點簡單生意好了。

做什麼簡單生意呢?冬天原住民獵鹿季時,來蒐購點鹿皮,運往日本去賣好了,誰叫東洋人那麼酷愛鹿皮鎧甲呢?

還有,可以要求原住民利用閒置不用的土地,種點不太需要灌溉的甘蔗,這樣漢商可以榨蔗糖回唐山去銷售,也比較不會惹毛不太勤於耕種的原住民。

鹿皮與蔗糖,是台灣唯一能吸引漢商來台灣的經濟誘因,除此之外,需要大面積使用土地、水渠與勞動力的稻田,因為會驚動到原住民草埔獵場上的獵物,還是少碰為妙。

這就足以解釋為何17世紀以前的台灣,漢人不會來台灣,就算來,來的也是商人,瞄準的不是可供生產稻米的土地,而是原住民的獵物和高經濟作物。

無巧不巧,1624年,另一群更會做生意的西歐荷蘭人來到亞洲了。當他們無法從澳門、廈門或澎湖以就近打開和中國經商的大門後,只好來到遠一點的台灣,希望福建商人能自動帶著絲綢、瓷器或茶業來和他們交易。

但荷蘭人的算盤打錯了,因為中國已經有了澳門的葡萄牙人做為出口經銷商,也有西班牙人搬來墨西哥白銀到馬尼拉來採購中國特產,怎會需要荷蘭人呢?

荷蘭人無奈,只好就地求生存,在原有會來台灣蒐購鹿皮的漢商身上動腦筋。荷蘭人提供更高的蒐購誘因與貨運條件來獎勵鹿皮輸出,漢商則踴躍來台灣採買鹿皮。

但如果原住民不願意配合這個獎勵出口政策而多打獵呢?荷蘭人說:"沒關係,那就以紅毛槍伺候,荷蘭人的火藥,可是多著很呢!"

就是這樣,在荷蘭人據有台灣的38年間,加上鄭成功統治集團持續延續此一鹿皮採購和蔗糖出口政策下,原住民的獵場,也就是台灣原本滿地可見的草埔,突然開始沒有梅花鹿的蹤影了。

生態被破壞,原住民開始要餓肚皮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為了協助他們在台灣最忠實的盟友,也就是熟番,只好積極引入漢人來台灣當平埔族的佃農。

歷史的真相就是這樣,沒有生態被破壞,原住民不會接受獵場變農場;如果沒有荷蘭人承諾漢人會乖乖聽話,原住民也不敢輕易和漢人簽下番契約,允許漢人在祖先留下來的草埔上動土。

簡單來說,荷蘭人是人力仲介公司,原住民是雇主,並提供土地讓人力仲介公司招來大量的漢人來台灣耕田。漢人必須要繳番大租給原住民,同時也要繳錢給荷蘭人,換來的則是有大片肥沃土地的耕田機會!

這一套通過歷史而自然形成的機制,為漢人大量來台打開了一個細縫,最終變成禁絕不了的洪流。

之所以會禁絕不了,當然有很多原因,但關鍵的一點,是清朝接收台灣後,承襲了大部分鄭成功統治集團延續自荷蘭時代的政策,特別是重新恢復以招佃方式來協助原住民耕種的政策。

只是,中國政府換了一個方式,不由官方出面擔任人力仲介公司,而變成核發開墾執照的單位。只要有力人士願意出資、出錢,並和原住民頭目協調好,讓原住民願意出地,則所謂的"墾照",也不過只是一張紙,卻可換來治台稅收的增加,以及自己任內的一點小油水,何樂而不為呢?

(別忘了,清朝國策是禁止漢人來台私墾。但如果原住民自己同意招佃,那官方也不好阻止啦!你可以說這是官商勾結,也可以說是番人傻傻被漢商給騙了吧?)

墾照,因此成了原住民提供土地,商人或有利人士提供資金,以招徠福建中下貧農來到台灣當佃農的最大誘因。

在這樣的政經模式下,誰說漢人渡過黑水溝來到台灣,不是當起原住民的佃農呢?

我看,七成以上的漢人都是這樣來的。

聰明一點的漢人,後來追求房東的女兒成功,就成了原住民女婿,落籍台灣了。當然,不會有任何一個贅婿會告訴漢番通婚下的小孩說:"你是番仔,但還好是熟番。"

不會有人這樣說的,只會說:"爸爸從唐山來的,很辛苦才有一塊自己的地,將來我死了,你要把我的骨灰拿到老家去埋了,你也絕對不要忘了,我們是唐山X姓的第幾代子孫喔。"

真實的歷史就是這樣,有點殘酷,也有點無奈,但任何只要娶了原住民老婆,也因此取得合法在台居留證的人,一定會告誡子孫毋忘唐山!

我這故事說到這邊,還沒講到為何我小時候是住樹林,又似乎是住板橋的奇怪點。

剛剛說到,我家屋後有一條水圳,這條圳溝也是張厝圳的支流,只是這一條和博愛老街那一條平行,且成為樹林和板橋的行政劃分線。跨過這條水圳,你就會來到了板橋市所管轄的沙崙地區了。

住過樹林的人一定會懂我在說什麼,沙崙地區在大漢溪左岸,與右岸的板橋完全不是同一個經濟生活圈,但卻被硬生生劃出走路三分鐘就可到的樹林行政轄區。

我研究了好多年,才終於明白了張厝圳的開墾人,也就是以張必榮墾號向清廷申請開墾執照的有力人士,當年應該是協調過三個原住民部落以取得水權和耕權:一個是大同山上的龜崙部落(龜山地區),第二個是新莊地區的武勞灣部落,以及河對岸板橋的擺接堡部落。

板橋、土城一帶的擺接堡人,當年應該漁獵於大嵙崁溪(大漢溪)兩邊,因此在今天浮洲、沙崙等河灘地上,古地圖上都還寫有番仔園、番仔埔等字眼,證明當時這裡滿地是番人。

換句話說,我小時候住的地方,根本就是佃戶所住的水圳邊,所以建築方式象個大雜院。至於當我跨過水圳,來到板橋轄區要去就讀沙崙國小時,腳下卻是擺接堡番人的祖居地。我因此恍然大悟,小時候在這裡看到很多種玉蘭花之類的果園,其實這極可能都是原住民所保留之獵場的轉型。

想像一下:住在樹林博愛路老街上有錢的漢人,竟然要交番租給一水圳之隔,那些只會在脫光光在大樹下納涼的平埔族?不要說你不相信,我也是說服自己很久,才接受兩、三百年前的台灣,應該遍地都是這樣。直到....有錢的漢人慢慢向上替代,大量買走了不事生產事業卻只會在鹿角溪濕地上打獵的那一群原住民土地後,這歷史就慢慢被淡忘掉了。

根據歷史學者翁佳音的考證,樹林往新莊必經之地的西盛館和潭底地區,三百多年前可能是擺接堡社支族瓦列部落的居住地。那麼我就在想,有沒有可能我小時生長的地方就屬於瓦列族勇士幾百年來所漁獵之地吧?

這些原住民肯定沒有想過,當西班牙、荷蘭人先後來此探勘之後,漢人便接踵來到這個河洲附近,慢慢把荒野變成良田,而原住民竟然成了坐擁土地的地主階層!

但那些收番租的瓦列族人,或者擺接堡人,後來都到哪裡去了呢?

我想起我國小的同學們,也許他們身上就保留有這些原住民血液。我也想起了我媽媽,她說她的媽媽小時候住在艋舺,那麼興許,她也是從瓦列部落嫁去佳臘部落的女兒呢!

我知道台灣人不是很習慣這樣看待自己的血緣脈絡,但每當我打翻開古地圖與清代文獻紀錄時,我就必須強迫自己接受,這塊土地上有一群消失的平埔原住民,他們來自南方島嶼,有著黝黑的皮膚和刺青的臉頰。但如今,他們都融合在我們的血液中,為族群可以從衝突到和解做出了最好的見證。

小時候,我不知道歷史的真相。如今,我必須說,我出生在三條水圳最美的地方,那是個流經廣大原住民土地的漢人村落,當中或許有衝突、有矛盾和互瞧不起,但隨著時間的淘洗,漢、番的矛盾與衝突都會過去,一如今天的藍綠、統獨,最終都會在歷史的水圳中流往海闊天空的地方吧?

王志鈞 台灣財經作家

2014/09/30

( 知識學習商業管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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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
2015/03/13 16:37
開心原來樹林以前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地方~~
財經作家王志鈞老師(solon8888) 於 2015-03-14 16:07 回覆:
^^

不同史觀
2014/09/30 21:49
十七世紀,荷蘭東印度公司以貿易為名,實際上幹的是武裝殖民的勾當,不然「郭懷一事件」是如何發生的?

今日南投竹山,明鄭時期何以叫「林圯埔」?

吳沙堪稱是臺灣漢人成功全面拓墾蘭陽平原的領導者,他是如何成功的?

其實,歷史往往是以進步的名義在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