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不要兒子，

兒子自己來了，

無後主義的招牌於今掛不起來了．

譬如樹上開花，

花落天然結果，

那果便是你，

那樹便是我．

樹本無心結子，

我也無恩於你，

但是你既然來了，

我不能不養你教你．

那是我對人道的義務，

並不是待你的恩誼．

將來你長大時，

這是我期望於你，

我要你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

胡適　　1919/7/30

我少時醉心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理論。看待胡適，不免要透過和他論戰的左派文人的眼光，扣一頂「資產階級民主派」的帽子。除了佩服他的文學改良論和水滸傳、紅樓夢考證之外，其他總覺不足觀。等年紀漸長，思想上比較可以自由來去之後，方知胡適的學思實非毛澤東、郭沫若之流可比。

近讀這篇「我的兒子」，更是心有慼慼焉。我總認為生命不過是一偶然，既沒什麼必然的使命要成就，也沒什麼上帝在照看。天地不仁，人與萬物皆芻狗而已。生老病死，苦難才是本質。若有什麼快樂，也只是用來抵消那本質的苦，讓我們還能活得下去而已。我們既對自己來到世上無從選擇，又如何能替人決定是否要來到世上？

生孩子是不負責任的行為，只是用來滿足父母的社會期待和生物本能而已。對於小孩，做父母的不但無恩，反倒是欠債。小孩過得好，算是為父母稍減罪過；過得不好，那都是父母造的孽。

「我想這個孩子自己不曾自由主張要生在我家，我們做父母的不曾得他的同意，就糊裏糊塗給了他一條生命。況且我們也並不曾有意送給他這條生命。我們既無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為有恩於他？他既無意求生，我們生了他，我們對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我們糊裏糊塗的替社會上添了一個人，這個人將來一生的苦樂樂禍福，這個人將來在社會上的功罪，我們應該負一部份的責任。說得偏激一點，我們生一個兒子，就好比替他種下了禍根，又替社會種下了禍根。他也許養成壞習慣，做一個短命浪子；他也許更墮落下去，做一個軍閥派的走狗。所以我們教他養他，只是我們自己減輕罪過的法子，只是我們種下禍根之後自己補過彌縫的法子。這可以說是恩典嗎？」

胡適寫這段話不過28歲。當年的我雖然有同樣的想法，卻無論如何不能這樣說得明白。

「父之于子，當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耳。子之於母，亦複奚為？譬如物寄瓶中，出則離矣」。孔融因為這段話被曹操視為大逆不道而殺之。

曹操只能殺一個孔融，卻斬斷不了這樣的思想。

因為這確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