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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妝
2005/11/18 22:27:03瀏覽3394|回應1|推薦14

攝影:powercat


第一次看見這個鐵罐是童年時候,那時家族供奉的神明正舉行慶典,鑼鼓喧天熱鬧非凡,母親的房間窗後被挖了一個大窟窿,豎立幾根長竹竿,竹竿上端綁著擴音喇叭,隔天清晨母親早產,血流濕了床褥被單,妹妹被放置一旁的椅上,膚色白裡透紅稚嫩可愛,但是不久之後卻開始七孔流血。母親哭得很哀傷,但是沒有人聽見,所有的人正忙著迎神慶典,她氣息微弱地喚我到她床前,第一次對我交代遺言,她告訴我床底下有一個鐵罐,罐裡有一些值錢的東西,如果她死了,就把這些東西收好,以後長大了可以用得到。

母親沒死,不過身子很差,那時候鄉裡沒有婦產科也沒有大醫院,生病了就到中藥房去抓幾帖藥回家煎了喝。母親總要等到爺爺奶奶不在家的時候,才偷偷摸摸在房裡起火煎藥,並要我到門口把風,藥煎好了必須趕快喝完,把渣拿出去倒掉,並且打開所有門窗通風,爺爺奶奶回來如果聞到中藥味,少不了一頓責罵。他們說母親不知節儉身命富貴,有事沒事就吃「補」,「補」在當時是很昂貴的,母親吃的不是「補」而是藥,那種藥非常苦,吃苦被當做吃補,心頭的苦比藥更苦,即使肉身病癒,心靈味蕾上的傷卻似一帖永遠煎不好的藥方。

爺爺極端重男輕女,只准男孩入學不准女孩上學,我的母親經過數夜輾轉失眠考慮後,決定帶我到學校報名入學,回家的路上我很興奮邊走邊玩,母親卻嚴肅的告訴我:「從今以後我們要利用各種機會賺錢,才有錢付妳的註冊費。」那年開始我和母親到處做零工、農產加工,幼年的我不免有些惰性,我曾向母親建議,既然那鐵罐子裡有值錢的東西,何不把它賣了不就有錢了嗎?母親堅決反對,她說再怎麼苦都不能賣。

上了小學後最怕下雨天,因為我沒有雨衣可穿,母親剪了一塊塑膠帆布,用裁縫車幫我裁了一件「科學小飛俠」式的雨篷,我第一次穿著那件雨篷上學時,成了全路隊的笑柄,因此我拒絕再穿,每次下雨我寧願淋著雨走回家。我那時候並不能完全了解母親的苦處,我真的怨懟母親,為何連一件雨衣也不肯買給我?

母親常常在半夜裡將熟睡的我搖醒,她胸口悶塞唇白舌燥,雙手顫抖非常痛苦的樣子,每次她一病發便又對我交代一次遺言,相同的遺言。我從床上躍起,以跑百米衝刺的速度奔馳在深夜漆黑寂靜的鄉間小路,我能清楚的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透過聽診器傳出一般清晰而有韻律的鼓動,這樣的鼓動韻律加速我奔跑的腳步,我必須以最短的時間跑到田裡,告訴正在夜下採收農產的父親。

雖然我對四周田壟溝渠極為熟悉,但是夜裡的荒野一片漆黑,有時仍不免摔倒翻滾一身狼狽,我手拿手電筒在廣漠無邊際的黑裡尋找另一道波光,當我看見父親的手電筒透出的微暗光暈,便迫不及待地將手電筒抬高搖晃,父親發現後也會將他手中的燈舉高搖晃,我們的燈光在天際短暫會合,瞬間渲暈成一朵朦朧的燈花,回家的路上一前一後的燈影,在黑夜裡畫著緊緊相隨的平行線。

母親時好時壞的拖了幾年,後來才知道是患了甲狀腺機能亢進,醫生叮囑一定要儘快開刀。開刀需住院,住院時家裡沒有主婦一切家務便無人料理,奶奶反對母親開刀,父親堅持母親一定要開刀,開刀前一夜奶奶和父親發生激烈的爭吵,而母親流了一夜的淚。隔天一早醫生為母親做例行性的手術前檢查,發現母親血壓太高心跳太快,非常不適合動手術,母親流下了哀求的淚水告訴醫生實情,她懇求醫生,這趟路來得辛苦,如果不動手術,以後想再來就更難了。醫生膽大心細地為母親操刀,母親終於脫離半夜心悸、失眠、神經衰弱、心律不整的噩夢。

青春時期我的「好朋友」來了,母親到腳踏車店向老闆要了一條破輪胎,用內胎剪成長方形格式,為我做了兩個衛生用墊。那時候我們村裡的婦人,大部分都是用相同的橡膠墊,由於要用一大疊衛生紙,還要緊緊地繫著許多條麻帶在腰際,用起來覺得很不舒服。我要求母親讓我買方便好用的「靠得住」,母親答應了,但是她自己卻捨不得用,仍然繼續用那種古老落伍的輪胎墊。

母親原先是捨不得用「靠得住」,後來卻再也沒有機會使用了。她長時期的經期錯亂、經血不斷,常常下腹部疼痛難忍,原本身體虛弱的她,更不堪長期經血不斷,嚴重時幾乎陷入昏迷狀態,她強忍劇烈的痛苦握著我的手,一字一字艱難地說出:「記住,床底下那個鐵罐子。」

母親失去了她心目中認為是最重要的器官--子宮,她患了子宮頸癌,再不動手術切除子宮便會有生命危險。母親出院後有一陣子心情並不很好,她每個月總會有幾天半自嘲半心酸地說:「這輩子,我再也不必用到衛生棉了。」

病癒後母親和鄉內許多婦女一起到外地做工,那時廢五金加工處理景氣正旺,業者常說:「美國垃圾,台灣金。」工人們把廢五金挑揀分成幾大類,業者依類回收再利用,那個時期台灣的許多重大建設、經濟繁榮,便是由美國垃圾堆砌而成的。

廢五金場有一個大家心裡有數的公開的秘密,就是工人挑揀到「銀」的時候,如果是一塊體積小重量微的碎銀塊,可以放入自己的口袋,工人們視而不見,沒有人會向老闆告密。

母親每次撿到碎銀塊,下了工斗笠方巾都來不及卸下,就雀躍地迫不及待拿給我們看。她把許許多多的小碎銀塊收集在一起,等到數目份量足夠了,才拿到銀樓委託老闆打成銀項鍊。母親把銀項鍊掛在我的頸上,上下仔細打量而後滿意地讚不絕口,等她看夠了才把項鍊從我頸上收起。

她先用一小方布包裹銀鍊,再套上一個小塑膠袋,然後打開鐵罐,把銀鍊放到鐵罐裡。鐵罐內,有一條式樣老舊簡單的金項鍊,和一對小金戒指,我這才知道:原來從小母親每次病重時,慎重叮嚀我小心保管的值錢東西就是這些。

多年來隨著家裡經濟好轉,母親放入鐵罐內的金飾愈來愈精緻,那些東西是母親預備給我的嫁粧。有錢人家可以在一個小時之內,花上大把鈔票便購足黃金鑽石當嫁粧,而我的母親卻用了二十年,點點滴滴為她的女兒點石成金。鐵罐內雖然沒有閃閃發亮的高貴鑽石,卻盛裝了二十年來母親再怎麼窮苦,都不肯變賣的東西,那是母親疼惜女兒的晶瑩剔透的恩情。



攝影:茶花小屋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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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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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u-Hua
Feedback from DC area
2012/09/06 03:26

Great article!

Tears rush out reading your writing.  Your mother will be gratified of your love of her, just as hers of you.  Everyting she sacrificed for you is worth the while.

Bod bless!  Keep writing.

Sincerely,

YuH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