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一二一五，九十老太太如常出門逛菜場，在外面摔了個骨裂，老兒子接回送醫。石膏屬健保內，而醫生推薦全自費的氣動護踝，聽說並看似能給患者較佳的生活品質。一腳柒仟捌！家屬心理，相信專業，急於需要，還給得起。其實，比石膏粗重很多，不像是高科技產品，懷疑被趁機搞竹槓，低級貨報高價，業績賺太大了。家裡養傷，老太太哀怨就要歹過年。老兒子除了照顧傷號、擔待家務，豈讓親媽口實歹過年，加加倍奔波起來，人仰馬翻。年過得還算順利，老太太相干不干的火氣難免，淘淘抱怨聲不敢全開，掂量著還需要老兒子多多幫忙。

老兒子通知長媳帶長孫來探視，金孫是阿媽一廂情願的唯一心靈支柱。小六胖男，成人尺寸，如常喊了聲阿媽而已，拿零用錢、霸佔電視、蹭吃蹭喝，客廳裡的陌生人。這五年的婆媳關係，沒關係，去秋長婦登門破冰，算她沒企圖吧。年前說會帶些菜來加入圍爐，不為加菜，不是吃齋茹素，亦非不牛不豬，因為某種信仰教規，師父交代，別人祭祖拜神的東西不能亂吃。叔叔表面說尊重，心裡去ＴＭＤ臭邪教以為比較崇高純淨。身分證上沒配偶了，家人不是家人，客人不像客人，自命有資格上飯桌，又嫌不能吃，裝模作樣沾一兩筷子更矯情噁心。不會碰她帶來的菜，沒吃完的一定叫她打包帶走或倒廚餘桶，誰知邪不邪？誰的才叫髒！以前辦公室，中元路邊普渡。一個耶教男業務，打死缺席以示信仰堅貞；一位耶教女會計，沒行禮站一旁注目致意。禮成會後，幾十箱零食飲料回辦公室，沒聽說誰抵制不吃。

老太太全不遵醫囑自行亂搞，時間大了也算略好了些，開始有多餘的能力作妖，恢復能力越多，作妖越大。不愛護具鞋，總是脫掉，穿又很鬆，還不到一個月，打包丟屋外櫃子去。只有老太太限制人，不受限制，COVID-19 威脅老人，上菜場堅持不戴口罩。

老太太說摔傷當天當場有好心人幫她，回敬貳佰紅包，好心人拒收，還送了 600ml 水一瓶水壓驚，確有半瓶水插口袋帶回家。整理衣裝，不見紅包，卻有這瓶水的發票，顯然故事版本需要整合。不一週，大樓洗水塔，水髒，老兒子趕緊買 1500ml 水兩瓶，挨著電熱水壺放下，老太太仍習慣動作水龍頭取水，摻著用了一瓶，等於還是喝髒水。老太太問了，知道未開瓶還能存很久，指示乾淨水別浪費。年初四恢復收垃圾，老兒子拿穢物下去，上來，看見乾淨水被丟門外，老太太咬牙堅稱摔傷當天晦氣帶衰的東西。老兒子說明兩不同，救回，不依奪去，開瓶倒掉，完成銷毀。大過年開正，痛罵不絕，罵老兒子忤逆與老太太一生的仇。這只是八塊錢的一瓶水，若是萬倍價值的好用良品呢？或是別家活生生的清白人呢？小錢任她糟蹋，能不能許個願，真的晦氣與失智仇恨，都付水流。

帶傷歹過年，無亦難度日，跟自己過不去，沒自覺拖累老兒子。天天喊著不甘願，計較一生得失，失與不能得者盡皆已逝不應該如何，已得在手的卻又像空氣沒做如何。這把年紀，健康與勞動力早已退化，但一生的模式，做牛做馬以求家人一樣付出良心，交出自由與權力，強迫受控。摔傷隔天一二一六，拜老爺子忌日，除夕要拜、初二要拜、十五要拜，一個月裡說要拜四場，老兒子沒厥過去，初二、十五近幾年沒拜的呀，老仙父七年了也該簡化了，怎想的呢？拜拜這事，十二道上桌不難，大小賣場巡一圈就有了，老太太模式一定要自己買菜作菜，從生料到熟品，廚房工程與消化工程，都是老兒子皺眉數日的苦，寧願沒有吃拜拜之說。事實是，老太太已經累不起了，動一動就全身痛，就滿嘴不乾淨，全世界活的死的、認識不認識的、無辜有錯的，都狠狠的罵，只有大子大孫不罵，被罵的全世界只有老兒子在眼前。雞犬不寧抽神經，若真有神明，還受她的拜、庇佑家裡嗎？老太太不拜廟，不跟團進香，不去納骨堂看老怨偶，但很重視年節家裡祭祀。身心不允許再勞動了，一定要退休，拜拜規格交給老兒子，老太太絕不聽勸。

正月廿四星期日，老兒子一早出房門，和親媽才一對上眼，老皮囊裡的今日值班是復仇者人格，張嘴未審即判，敗家、害媽、通敵、不是人。非正式統計，最容易週日莫名翻臉，因為前一天週六是金孫日。大子大孫是老太太的最愛，尤其分家不同住的大子已死五年，逢週六盼著金孫可能被長媳送來，當然一定會走，隔天阿媽失落。又，小半邊冷凍庫還有年菜屯貨，一個冷凍火鍋、一個冷凍方便菜，曾是老太太認可才買進的東西，現在看了煩，不記得為何如何有這些東西，不記得老兒子勞心勞力。滿腦子陰謀論與仇恨觀，新舊真假事大跳接大混編，冤枉、污辱、揭短，老兒子簡直仇人，家暴式挨罵。不過解凍加熱而已，硬說不會做，也不許老兒子做，其實是不許吃到別人的味道，拒絕承認她控制的世界已變。這世界唯一的不變，就是天天變、快快變。嚴厲重申，家裡沒有任何大小事老兒子可以作主。最痛就是這句，否定老兒子成年人資格，踩滅老兒子的用心。家裡就這一對老母子，高興是一天，不高興也是一天，隔三差五就切換生死擂台情境，老兒子常感慨，難道五年前死不對人，如今非得誰的至死方休？卡通裡，右肩冒出白天使說了明天會更好，左肩紅天使尖角獠牙說下次摔死，一次就好。

翻臉翻書，老兒子拿主意要明快，連絡唯一老朋友預備救援，親媽要再不依不饒，便拜託收了這兩件年菜，說是拿回店裡退錢了。老兒子手機裡的名單一掌可以數完，也可以說是還未刪完，沒朋友，是未來的可怕事。春盡紅顏老，葬儂知是誰。威權老家長的特殊規格，盡義務配合，從來不是長子長媳長孫的事，老兒子卻守候不出平靜，把自己一條命犧牲與荒廢，不如死的、不如小的、不如老太太妄想出來恨的。

農二月初八週六，又聽到確定金孫日，老太太跳接回復正常，結束第十四天不理老兒子。拖著跛腳去給金孫買雞腿，貨色不佳，桌上難看。叔叔趁機把冷凍方便菜微波退冰，盛入小鍋，蒙上保鮮膜，竊喜於偷襲得分，就等開飯前電鍋一熱。阿媽把小鍋收進冰箱，寧可沒菜，就是不讓吃別人的味道。這裡無需同情屁孩，本來就不值得，跟他死爸一個德性，憑天生名分就享權利，義務事全無意願，各懷鬼胎的祖孫組合。真無需同情走運屁孩，年節欺市的蠢貨，拆封時才發現外盒上一行小字，美國豬，噁心一如家裡蠢事。臺灣豬大張貼紙很誠實，美國豬也誠實啊，只是不貼更大張。

金孫去後，連日濕冷，老太太遊魂似的不會買菜作飯了，老兒子再次趁機夾帶，小鍋第五天終於熱來吃，買進五十天的年菜。老大太不認得這小鍋了，再再問什麼東西，也不記得曾用來刁難老兒子。或許心情累積沈重，可字一個便把滋味報告完畢，蒸騰著不陌生的油蔥蒜香，偏淡偏甜，比攤販羮麵略優雅些。作菜死鹹的老太太當然差評，一餐沒吃完，慘遭整改調味。老太太平時也買熟菜，多會改成她的死鹹風，口味就是處境，只有老太太給人設限，輕易不服從別人的規矩。平時作菜亦違反健康知識，塑化劑、亞硝酸鹽、自製地溝油，老太太看不見也不懂的化學質變，而老兒子，每天，明知，一口口服毒。

除夕過了，元宵過了，正月過了，年，是真的真的過了。似箭如梭，日曆直奔清明而來，又要一場拜拜，能力不濟的老太太又忙起來，情緒會怎波動，家裡晴雨難料，老兒子如常提心吊膽，等著老番顛錯亂而無意義的疲於奔命。追劇吧，看戲同時看自己家裡事，《媳婦的美好時代》看難搞的婆婆曹心梅，《都挺好》看難搞的爸爸蘇大強，看家人接招不暇。元曲《琵琶記》也有共鳴，為老家長作足打算與吞忍，卻遭懷疑。《都》第八集有句最可怕的經典台詞『人老了比啥呀？比子女！』好好的小命被武器化。還有一個大鍋蠢貨似未爆彈冰著，也還有未完的蠢事。

然後又一個週六金孫日，長媳一同進門。阿媽說給長媳，恨永和表姐Ｄ。咬定是Ｄ，滿台北造謠挑撥，所以今春北投家親戚晚輩沒來拜年，蘆洲家連兩年沒來。另一頭，叔叔給長媳整理，Ｄ確實不討喜人物，但沒幹的事。

Ｄ初一來，聊去年點滴，說給老兒子沒說給老太太，北投表兄Ｘ中風復健。因為被聽說、非官版授權，知是不向長輩報告壞消息的心意，老兒子就不轉述了，避免老媽大刺激。也必須尊重北投家要自力堅強承擔，免擾，尤其防疫期間。還有更刺激的事，一年一條，去年Ｘ說蘆洲表姐Ｒ癌症大刀，前年蘆洲表兄Ｙ說土城表弟Ｊ癌症樹葬。都是被轉述被聽說，老兒子都瞞著老太太。

長媳數月前已知Ｘ中風，北投家與她亡夫交情好，手機直訊。長媳聽過叔叔的說明，立即起身向阿媽宣佈Ｘ中風了，這節奏感很三八。長媳與Ｄ彼此不認識、沒印象，不覺得是為Ｄ澄清。長媳手機給看Ｘ復健現狀，看似不錯。長媳走。婆婆看過即忘細節。

老太太慌忙穿衣出門做頭髮，說一定要去看Ｘ，其實與Ｘ沒大感情呀。週六下午一點趕去家庭美容院，人多，四點做了個半成品，趕回家給金孫餵飯。惦記想看Ｘ、半成品髮型、急著金孫晚餐，老太太情緒大亂。既然被長媳報了，老兒子必須給老媽更亂。妳看得完嗎？還有更嚴重的，Ｒ癌與Ｊ死，先看誰？沒來通知、尊重意願、防疫期間，這些老太太都沒在想。隔天週日再去做完頭髮，懷疑被收了兩次全費，不意外又碎唸飆罵。

老太太除了健忘番顛，並很重聽，一次三條壞消息，很難搞懂。資訊吸收不完整，在封閉不健康的腦袋裡洗牌加工，產出妄想，別人家的子孫後代沒有平安，是因為幾位舅媽帶邪帶剋。而她的長子是因為狐狸精。老兒子做了一頁簡報，隨時備詢，老太太隨看隨忘，關係順序漏勾亂串，老兒子天天拿來簡報重播再講。老太太只專注著要衝出去看人，去跟人啼哭，這最是人家不來通知的理由。

　『　今年初一 永和Ｄ 來 說 北投Ｘ 中風復健

　　　去年過年 北投Ｘ 來 說 蘆洲Ｒ 癌症大刀

　　　前年過年 蘆洲Ｙ 來 說 土城Ｊ 癌症樹葬　』

腦子退化不是老人的錯，老太太的醫生說有失智傾向，但還不到用藥時候。不能鬧的地方都鬧過，醫院診所都鬧過，老兒子說，還好有失智妄想這台階可下。只是不確定這傾向，希望它傾得快點或慢點，說老親媽作妖不是，說沒被作弄更欲哭無淚。總之結論，人生一輩子的修練，年輕時要養成開明開懷的習慣，兩代人的消長必然，要記得權力的分享與下放。家富人寧，興旺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