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庶，這回連長特別給你爭取，畢業典禮擔任受階代表，每個學校只有一個，由總統給來掛階，你家人因此可以到場觀禮。你好好幹，有前途啦，知道嗎？」

這個張參謀一個月前還是洪庶所屬的學生第五連連長，新來的中將校長過去是他在部隊裡的師長，幾年後回到學校就把他從學生指揮部調到校長室當參謀。四年級下學期洪庶剛交下實習旅政戰官，回到第五連當實習連長，很得到張參謀的信任。軍校裡一到四年級同系所多半編成一個連，由四年級生分掌實習班長到實習旅長的實習職務，配合編制軍官的指令管理其他年級，落實傳統一貫的學長制。目的在學習學生自治，同時也讓即將下部隊的應屆畢業生有個真正指揮部隊的經驗。

那些年三軍院校聯合畢業典禮，總統都以三軍統帥的身份主持畢業典禮。完成了四年制的軍校大學學分，每個學生就由那天起以中尉軍官任命。能夠由總統親自掛階，真是無上的光榮。洪庶期盼父親的到來，並獲得電話首肯，當然也把家庭相關資料填實了交由上面進行後續安排。兩個無奈的突發狀況卻讓洪庶由心底開始冷起，一個是三軍統帥沒有親自來，改由參謀總長代授階；另一個是沒有事先說明原因，父親根本也沒到場。當他推出右肩接受軍階時，他看見很前排的家長觀禮席一陣歡呼，獨獨空著一個位子有父親大大的名字；等到換成左肩時，他根本看不到自己肩上兩條金槓的光輝，只被授階人軍常服前的滿滿勳章和肩上的四顆星星刺得睜不開眼。

「你去問你爸爸吧，看他那天躲到哪隻狐狸身上！人都老天巴地了，一天到晚還跟著女人瞎搞，我怎麼替他圓這個謊？」

到部隊報到前有兩星期的畢業假，洪庶抽到了空軍籤，接著要到桃園就任排長。軍校不比一般文大學，暑假從來就是兩個星期，這是任官後只比結婚稍短的長假，沒有一個人不是抱著無限的欣喜要好好運用這個半生半官的假。誰想到一回家裡，父親和繼母之間發生了那麼大的事。父親沒有作任何辯駁，一個人窩在洪庶離開家空下來的房間裡；在家他向來是一家之霸，誰也沒敢造次和他大聲嚷嚷，洪庶從沒遇過這樣的事態，很同情繼母的遭遇，卻也很自然的沒對父親的出軌有什麼深惡的感覺。他把母親送回房間後自己一個人往客廳一坐，一直為自己這樣的反應困擾不已，甚至想到，是不是自己離開這個家太久，已然沒了情感。

最後，他決定去安慰安慰父親，並輕輕地轉開門把站在門邊望見父親的眼神。眼角放射狀的深紋向兩側流，與雙眼皮的自己最不同的單鳳眼下一顆顆如豆的斑點，眼神中像是有種奈何天的表情，再也沒有熱焰。洪庶覺得對面半躺在單人床上的老人真的累了、老了，有一時真的像是看到一個陌生人。

「進來吧，別往那佇。真的很抱歉沒參加你的畢業典禮，爸爸這兒正一團亂著呢。」

「爸，沒關係。我已經是中尉軍官了，你還好嗎？」

「兒子，老爸真的不願用這樣的景況面對你。我很抱歉，對你媽也是。很多事兒，不是親身經歷，週邊人是很難理解的。我只覺得，我正在逐漸失去你和家人。」

「爸，別說。我真的沒法看到這麼無助的父親，我瞭解你，沒一點怪你，真的。」

第二天洪庶獨自一個人搭著公路局車，一早就往中橫去。這是未經安排的意外之旅，約莫下午時分，他住進了梨山賓館。走在柏油路上橫直都是高山，就是見不到人的踪影，走了十多分鐘來了部計程車，問他想不想往壽山農場走走，連想都沒想他就上了車，直接到頂上一座木造洋房前約兩百三公尺處下車，並約好天暗之前請司機再來帶他下山，他想空下心來走一段路。

天空的顔色和他的孤獨一樣泛泛的，稀薄的白雲在半吊中輕輕移動，讓深藍的天穹變得黯沈。遠遠望著兩層樓的木板房，要不是留存剩下的斑剝，已經很難看出本來的綠色主調。他一步步的往同個方向前進，覺得這個未來的指揮官早就失了英氣，山風微微的掠過，突然他看到了很多紅黃藍青不同顔色的布旗隨之招展，在這些旗群包圍的圓圈中間有一方形狀不規則的小湖，有近百個人也和旗子的顔色一樣紅布衣、黃布衣還有青、藍布衣一團團、一簇簇地圍著不同的架壇抖索著，口裡像是講著什麼似的唸唸有詞；更奇怪的是，那一方山池不管是漾水，還是浮石，滿滿的都是魚群和烏龜。洪庶正想上前問去，突然一個微胖、滿臉贅肉、身穿金袍的人，用一種很奇怪像帶點兇惡的眼神快速的走向他來。

「先生，請你不要打攪我們，請不要再往前走。」

「我以為這裡是風景區，所以才來。只想問問這裡在幹什麼？」

「今天一天，我們已經租下整個場地，所以請你就此打住。」

『喂，喂，你沒聽見嗎？這裡不是你來的地方。』

兩個與先前那個人一樣穿著的人，遠遠的跳過這百來個人叫囂著。洪庶帶著滿臉的狐疑往回走，時間不到計程車不會現在來。他一邊走一邊想，轉了三五個彎整座山又只剩下風聲和寂靜，靜得洪庶認為根本沒看到任何景象或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