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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2/17 18:18:56瀏覽5078|回應3|推薦21 | |
下午第二堂下課我們就約好了。我、小松、阿池,放學以後一起,「走,」交換過眼神後我們靠近肩並著肩,走過指揮交通的糾察同學眼前,走過戴著紅色臂章的導護老師身邊,緊張的神色才稍稍鬆懈下來。卻不知接著該說什麼,只是一路低頭,走。 兩張綠色百元鈔在褲袋裡捏得又濕又皺。又不敢多捏,深怕它們就這樣破爛掉,一切化成烏有。經過幾個街角和紅綠燈,商店和景物開始陌生,天暗得早,街燈和櫥窗燈亮起來,花花綠綠沒多看,一逕往前走。小松和阿池也許感染我的緊張,帶頭唱起每天晚上看的卡通歌,聖戰士和霹靂貓,直到轉過兩個街角,在一間店門口停下腳步。 我走進去,在櫃檯前墊起腳尖,用那時尚未變聲的童音說:「老闆,我要買,一個薔薇派。」 一個月只有二十塊錢零用錢的我,怎會知道薔薇派的存在?小學六年級,世界是每天搭四塊錢半票公車那樣大。某天放學媽媽騎偉士牌載我和弟弟來到一間像是冰果室的鐵皮平房外。不起眼的招牌上沒有任何花束作為點綴,「薔薇」兩字字體繁複難辨,我和弟弟都不知道:那是一種花。 很怪,媽媽沒有問我們要什麼。她像回娘家一樣熟悉,兩塊這個、兩塊那個,小姐忙進忙出又彎腰,最後裝好,遞給我們一只粉紅色大紙盒。沉甸甸,坐在後座的我們小心翼翼,輪流用膝蓋頂著,不讓它傾斜滑倒,顛簸著一路回到家。 檸檬、牛奶,還有紅豆,中間的那層像果凍卻不透光,更綿密厚實,滋味化在嘴裡久久不散。底下是又香又脆的厚餅派皮,最上頭那層我們猜了很久始終沒有答案──無數滑細的白色泡沫堆疊著,一入口裡立刻化開消失無蹤,只留下一絲若有似無的甜味。我們嘴小,一次咬不了三層,先是一層各吃一口,之後兩層一口,最後所剩無多,狠下心、儘可能張大嘴咬下。三層派在口裡不停碎裂又重組,直到吞嚥。派皮的麥香是最後無限延長的餘味。 那盒薔薇派是用來慶祝我和弟弟的農曆生日,還有爸媽結婚紀念的。三個日子很近,但就連用一只薔薇派一次解決,也背地偷歡般懷著一絲罪惡──一個人竟然可以分三塊呢。媽媽特意留下一塊隔天當早餐,最上一層泡沫雖然變得稍癟,表面還起了薄薄一層皺,卻仍是最被珍惜的一塊。我們小口小口咬著,舌尖傳來一絲冰箱那股獨特的怪味,反而更令人追想起昨日的新鮮與飽滿…… 就以現在的眼光來看,薔薇派也很實吃。沒有華而不實的綴飾,或意圖妝點「夢幻」的感覺。就只是一片派。頂多是一圈奶油花邊,派面上刷一層透明果膠,亮亮甜甜的,也就夠了。也許是世面見得晚,不知道美輪美奐的慕斯甜點有多麼令視覺和味蕾雀躍,但在我心目中的甜點排行榜上,薔薇派始終是被用任性直接拔擢、榮登三甲的。 在那之後再沒有人開口,提議買個薔薇派來吃。也許是太不切實際了。一個從沒看過的東西凌空而降,咻咻吃完、一切回歸平淡。對爸媽來說,也許婚後的刻苦節儉有了一扇釋放的窗口,滿足了,就休莫再提起。我和弟弟則是無從說起,畢竟,還來不及和薔薇派「相處」,就被快手快腳啃個淨光,偶爾想起,那光速一樣發生又消失的夢境,說再多也是悵然。 直到爸爸的生日前一周。忘記是琢磨多久才開的口,向媽媽要錢,去買一個薔薇派。名為感恩和慶祝,實為……現在的我,可以勇敢卻慚愧地承認──是解饞。媽媽的表情又驚又喜,像在說「這孩子畢竟長大了!」二話不說掏錢出來。我的頭更低了,媽媽以為我害羞,還拍拍我的肩膀:「夠不夠?想吃什麼口味,就買!」 阿池和小松聽了也不可置信。下課時我分吃著他們揉得碎爛的統一麵,神祕兮兮把鈔票掏出來給他們看。但原來他們早就知道薔薇派是什麼,也早吃過不只一次了。只有我。我隱隱有些失望。 「那,我們陪你去買吧!」阿池說。 「你們知道怎麼走?」 「嗯,」小松點頭:「很近啊,十幾分鐘就到了。」 「噢……」沒想到薔薇派竟然和我距離這麼近,而我卻從沒去拜訪過它。但,一個月的零用錢,頂多也只能買一塊,想買一整個,就得等一整年……不想還好,一想就令人沮喪。 所以,當老闆問我要什麼口味,就只好手足無措了。我轉頭,向小松和阿池發出求救訊號。 「那,牛奶好了。」「我覺得紅豆比較棒。」「你吃過咖啡嗎,聽起來不錯。」「檸檬!上次我姐吃說不錯。」…… 「那就綜合吧!」沒等他們說完,老闆開始動手取派。「原來還有綜合的……」彷彿被剝奪特權一般,我看著滿盤不是自己挑的口味,覺得很是失望。但就在我接過粉紅色大盒的瞬間,看見阿池和小松的眼神時我才明白:更失望的是他們。 只有我一個人手上有盒子,熱心一路陪著我的他們什麼也沒有。他們沒開口要,而我也沒有餘錢可以多買兩塊,更不能當場打開盒子大方分送。我的腦裡不斷浮出下課時分吃過的他們的統一麵、豆乾、桃酥、可樂……那大概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世界上有「尷尬」兩個字存在。微妙的張力在我們之間扯動著,友情的考驗或者其他,前往公車站牌的那段路,比來時更安靜,更漫長。 「下……下次我請你們,好不好?」 公車遠遠出現在視線裡的時候,我終於鼓起勇氣開了口。他們訝異地抬起頭,對望一眼。 「好啊好啊,一定噢。我要紅豆的。」 「我要芋頭。」 「可以再多要一塊嗎?」 「那我也要。」 「好啊好啊。」我如釋重負般笑開來:「記得噢,要一起去喔。掰掰。」我走上車,隔著車窗看見他們揮手的身影,逐漸變小遠去。 再沒有比那個約定更誠心誠意的了。而我也相信:他們知道我是認真的。只是我們都沒考慮到零用錢太少、每天必須準時回家,以及再兩個月我們就畢業的問題,就這麼約定了下來。 那個約定到今天仍然沒有實現。而我始終沒有忘記,三個渴望著薔薇派的小男生,在櫃檯前眼巴巴的模樣。 時光退流,當我再走進薔薇派敞亮嶄新的店面,仍總恍神以為:只要一轉頭,就能看見阿池和小松。 富春國小六年丁班,21和7號,用著堅定不再囁嚅的童音,齊聲說: 「老闆,我要一片,不,一個,不,給我們一人一個,薔薇派。」 ◎本文收錄於《美味內心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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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