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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錄聯合報╱余光中《故國神遊》『那是我第一次去陝西』
2012/08/02 10:32:10瀏覽148|回應0|推薦0

林崇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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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光中(1928年9月9日 - ),中華民國當代知名作家、詩人,現居台灣 高雄市。生於南京市,父親余超英,母親孫秀君。 母親為江蘇武進人,妻子為常州人,故又以江南人自命。抗日戰爭時在四川讀中學,感情上亦自覺為蜀人。

http://www.udn.com/2012/8/1/NEWS/READING/X5/7263305.shtml

故國神遊
 
【聯合報】 2012.08.01  

五月中旬去西安講學。那是我第一次去陝西,當然也是首訪西安,對那千年古都神往既久,當然也有莫大的期待。結果幾乎撲了一個空。當然那是我自己淺薄,去投的又是如此深厚的傳統,加以為期不滿五天,又有兩場演講、一場活動,所以知之既少,入之又淺,談不上有何心得。「五日京兆」嗎?從西周、西漢、西晉一直到隋唐,從鎬京、咸陽、渭城到長安,其中歷經變化,史學家甚至考古學家都得說上半天。自宋以來,其帝國之光彩就已漸漸失色,所以輪到賈平凹來寫《老西安》一書時,他的副題乾脆就叫作「廢都斜陽」了。

從頭到尾,今日西安市中心的主要景點,例如鐘樓、鼓樓、碑林、大雁塔等,都過門而未入。倒是聽西安人說,鐘樓與鼓樓正是成語「晨鐘暮鼓」之所由,而古人買東西得跑去東大街和西大街,因此而有「買東西」一詞。最令我感動的是,西安還有一處「燕國志士荊軻墓」。矛盾的是,我對這古都雖然所知不多,所見更少,可是所感所思卻很深。這麼多年,我雖然一步也未踏過斯土,可是自作多情地卻寫過好幾首詩,以長安為背景或現場。

我在西安的第一場演講就叫作「詩與長安」:前面一小半多引古人之作,例如李白的〈憶秦娥〉、杜牧的〈將赴吳興登樂遊原〉、白居易的〈長恨歌〉、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和《世說新語》日近長安遠之說。

後面的大半場就引到我自己所寫涉及長安的詩,一共七首,依次是〈秦俑〉、〈尋李白〉、〈飛碟之夜〉、〈昭君〉、〈盲丐〉、〈飛將軍〉、〈刺秦王〉。我用光碟投影,一路說明並朗誦。〈秦俑〉頗長,從古西安說到西安事變,從桃花源說到十二尊金人和徐福的六千童男女;中間引入《詩經‧秦風》四句,我就曼聲吟誦出來,頗有立體效果。〈尋李白〉有讚謫仙三行:「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入選許多選集。〈飛碟之夜〉用科幻小說筆法想像安祿山的飛碟部隊如何佔領長安。〈昭君〉諷刺,衛青與霍去病都無法達成的事,竟要弱女子去承擔。〈盲丐〉寫我自己在美國遠懷漢唐盛世的苦心,結尾有這樣兩句:「一枝簫哭一千年/長城,你終會聽見,長安,你終會聽見」。〈飛將軍〉為漢朝的名將李廣抱不平,其事皆取自《史記》。〈刺秦王〉也本於《史記》,但敘事則始於荊軻謀刺失敗,傷重倚柱時的感慨。這些事,凡中國的讀書人都應知道,而這些詩,凡中國的心靈都會共鳴。行知學院禮堂上坐滿的二千五百人,雖欠空調,卻無人離席。

另一場演講在西安美術學院,題為「詩與美學」,情況也差不多。更值得一記的,是該校活潑的校風與可觀的校園。在會議室與長廊上,一排排黑白的人像照吸引我左顧右盼,屢屢停步,只因照中人都有美學甚至文化的地位,就我匆匆一瞥的印象,至少包含蔡元培、陳寅恪、魯迅、胡適、徐悲鴻、朱光潛、梁思成、林徽音、蔡威廉(蔡元培之女)、林文錚(蔡元培女婿,杭州藝專教務長);外國人之中還有法朗克福學派主角的哲學家馬爾庫色。

至於校園何以特別可觀,也只消一瞥就立可斷定。遠處縱目,只見一排排一叢叢直立的方尖石體,高低參差,平均與人相等,瞬間印象又像碑林,又像陶俑。其實都不是,主人笑說,而是「栓馬樁」。走近去看,才發現那些削方石體,雕紋或粗或細,頂上都踞著、棲著、蹲著、跪著一座雕品,踞者許是雄獅、棲者許是猛禽、蹲者許是圉人、跪者許是奴僕,更有奴僕或守衛之類跨在獅背,千奇百怪,難以縷陳。人物的體態、面貌、表情又不同於秦兵的陶俑,該多是胡人吧,唐三彩牽馬的胡圉正是如此。主人說這些栓馬樁多半來自渭北的農莊。看今日西安市地圖,西北郊外漢長安舊址就有羅家寨、馬家寨、雷家寨等六、七個寨,說不定就來自那些莊宅;當然,客棧、酒家、衙門前面也需要這些吧。正遐想間,主人又說,那邊還有不少可看,校園裡有好幾千樁。我們夫妻那天真是大開眼界:這和江南水鄉處處是橋與船大不相同。

我去西安,除了講學之外,還參加了一個活動,經「粥會」會長陸炳文先生之介,認識了於右任先生(1879-1964)的後人。右老是陝西三原縣人,早年參與辛亥革命,後來成了黨國大老,但在文化界更以書法大師久享盛譽。他是長我半個世紀的前輩,但是同在台灣,一直到他去世,我都從未得識耆宿。我更沒有想到,海峽兩岸對峙,儘管歷經反右與文革的重大變化,陝西人對這位遠隔的鄉賢始終血濃於水,保持著敬愛與懷念。因此早在2002年,復建於右任故居的工作已在西安展開,七年後正值他誕生130週年,終於及時落成。

右老乃現代書法大家,關中草聖,原與書法外行的我難有聯想。但是他還是一位著名詩人,在台所寫懷鄉之詩頗為陝西鄉親所重。有心人聯想到我的〈鄉愁〉一詩,竟然安排了一個下午,就在「西安於右任故居紀念館」內,舉辦「憶長安話鄉愁」雅集,由西安文壇與樂界的名流朗誦並演唱右老與我的詩作共二十首。盛會由右老姪孫於大方、於大平策畫,我們夫妻得以認識右老的許多晚輩,更品嚐了於府精美的廚藝,領略了右老曾孫輩的純真與禮貌。

對這位前輩,我曾湊過一副對聯:「遺墨淋漓長在壁,美髯倜儻似當風。」為了要寫西安之行,我讀了賈平凹的《老西安》一書。像賈平凹這樣的當代名家,我本來以為不會提到意識對立而且已故多年的右老。不料他說於右任曾跑遍關中搜尋石碑,幾乎搜盡了陝西的魏晉石碑,並「安置於西安文廟,這就形成了至今聞名中外的碑林博物館」,他又說:「西安人熱愛於右任,不僅愛他的字,更愛他一顆愛國的心,做聖賢而能庸行,是大人而常小心。」最後他說:「於右任、吳宓、王子雲、趙望雲、石魯、柳青……足以使陝西人和西安這座城驕傲。我每每登臨城頭,望著那南北縱橫井字形的大街小巷,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他們。」

賈平凹這本《老西安》寫得自然而又深入,顯示作者真是性情中人。書中還有這麼一段,很值得玩味:「毛主席在陝北生活了十三年,建國後卻從未再回陝西,甚至隻字未提過延安。這讓陝西人很沒了面子。」我在西安不過幾天,偏偏碰上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談話」七十週年紀念,不但當地還有紀念的活動,北京的《詩刊》也發表了特輯。為何尚不切實反省,真令人嘆息。

西安之行,雖然無緣遍訪古蹟,甚至走馬看花都說不上,幸而還去了一趟「西安博物院」,稍稍解了「恨古人吾不見」之憾。博物院面積頗廣,由博物館、薦福寺、小雁塔三者組成。我存十多年前已來過西安,這次陪我同來,也未能暢覽她想看的文物,好在我們還是在此博物館中流連了近一小時。秦朝的瓦當、西漢的鎏金銅鐘、唐朝的三彩騰空騎馬胡人俑、鎏金走龍等,還是滿足了我們的懷古之情與美感。我存在高雄市美術館擔任導覽義工已有十六年,去年還獲得文建會的服務獎章。她對古文物,尤其是古玉,所知頗多,並不太需要他人解釋,幾次開口之後,內地的導覽也知道遇見內行了。

另外一件事,她就不陪我了。先是在開花的石榴樹蔭下,我們仰見了逼在半空的小雁塔,我立刻決定要攀登絕頂。導遊的是一位很帥氣的青年,他說,很抱歉,規定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不准攀爬。我在世界各地旅行,幾乎無塔不登,兩年前我在佛羅倫斯登過的百花聖母大教堂和覺陀鐘樓都比眼前這小雁塔高,我怎麼能拒絕唐代風雲的號召呢?於是我對導遊說,何妨先陪我爬到第三層,如果見我餘勇可賈,就讓我一路仰攻到頂如何。他答應了,就和炳文陪我登上第三層,見我並無異狀,索性讓我放步登高。一層比一層的內壁縮緊,到了十層以上,裡面的空間便逼人愈甚,由不得登高客不縮頭縮頸,收肘弓腰,謙卑起來。同時塔外的風景也不斷地匍匐下去。這時,也沒人能夠分神去扶別人了。如是螺旋自拔,不讓土地公在後拽腿,終於鑽到了塔頂。全西安都在腳底了。足之所苦,目之所樂,登高三昧,不過如此。我總相信,登高眺遠,等於向神明報到,用意是總算向八荒九垓前朝遠代致敬過了。諸公登慈恩寺塔之盛事,不能與杜甫、岑參同步,也算是虛應了故事,寫起遊記來至少踏實得多。

導遊歷史熟稔,談吐不凡,看得出胸懷大志,有先憂後樂的氣概,令我油然想到定庵的警句:「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問其姓名,答曰「繼偉」。我對他說:「將來我還會聽見你的名字。」

這次去西安,錯過的名勝古蹟太多,只能寄望於他日。但是其中竟有一處平白錯過,尤其令我不釋。那就是在唐詩中屢次出現的「樂遊原」。最奇怪的是:每次我向西安人提起,反應總是漠然,不是根本不知其處,就是知有其處卻不在乎。也有人說:這地方有是有,還在那兒,可是你去不了。

李白的詞〈憶秦娥〉,後半闋云:「樂遊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王國維讚其後兩句,曾說:「寥寥八字,關盡千古登臨之口。」此地所謂「登臨」,登的是樂遊原,臨的是漢家陵闕。杜甫七古〈樂遊園歌〉詠當時長安士女春秋佳節登臨之盛,前四句是:「樂遊古園崒森爽,煙綿碧草萋萋長。公子華筵勢最高,秦川對酒平如掌。」亟言其地勢之高,視域之廣。詩末兩句則是:「此身飲罷無歸處,獨立蒼茫自詠詩。」能夠讓人「獨立蒼茫」當然是登臨勝地。

到了晚唐,又有一對傷心人,也是李、杜,來此登高懷古。李商隱的〈樂遊原〉非常有名:「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杜牧有兩首七絕詠及其地,〈登樂遊原〉說:「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消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另一首〈將赴吳興登樂遊原〉又說:「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前引盛唐與晚唐各有李、杜吟詠其地。樂遊原在長安東南,詩人登高所望,都是朝西北,那方向不論是漢朝的五陵或唐朝的五陵,都令人懷古傷今,詩情與史感餘韻不絕。初唐的王勃有〈春日宴樂遊園賦韻得接字〉一詩,因為是春遊,而大唐帝國正值發軔,就沒有李、杜甚至陳子昂俯仰古今之嘆。

我去西安,受了李、杜的召引,滿心以為可以一登古原,西弔唐魂漢魄,印證自己從小吟誦唐詩的情懷。結果撲了一個空。西安的主人見我不甘死心,某夜當真為我驅車,不是去登古原,而是到西安東南郊外,一處上山坡道的起點,昏暗的街燈下但見鐵閘深閉,其上有一告示木牌,潦草的字體大書「西安樂遊原」。如此而已,更無其他。

【2012/08/01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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