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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學老師的最後一堂文學課
2011/08/03 11:42:45瀏覽1946|回應0|推薦12

                                            

201172日,我開著車子,往陳冠學老師住的新埤萬隆農場疾駛而去。

在這之前,屏東縣政府文化處接到陳老師友人的電話,說老師最近身體欠安,他們想去看看老師。文化處一直長期關懷這位文學界大師,聽到老師的近況,我與文化處圖資科長許世文,兩人相偕去看陳老師。

其實,前幾年每次去找他,他總無私地向我講上一番與文學相關的話,彷若一堂堂精采的文學課程,在我眼前巍峨地攤開。

對一個文學後進者來說,我只能盡其所能,仰首誦讀大師一生的精華

在前往冠老師家的路上,往日的記憶,逐一浮上心頭 

忍受千錘百鍊,烏火炭銳變金鋼鑽   

我是2002年開始去老師家,那個出現在《田園之秋》一書裡的家,竟然是真真實實地存在著,只是並沒有我們想像的那般田園浪漫,而只是一棟斑駁不堪的小屋,老師坐擁著好幾千冊絕版的文學哲學各種專書,說他是自己文學國度裡的國王,並不為過

我的車子穿梭過一望無盡的田原,盡頭處就是冠學老師的家。第一個印象是老師家裡那間窄窄小小的書房,房內掛著「拒絕採訪」的牌子,訴說著老師不想清淨隱居生活被打擾。老師說起他對於很多事的堅持,比方他說他是全台灣唯一一個不參加任何活動的創作者,情緒慷慨激昂, 彷若一個終生投入文學革命的烈士,不時以拐杖重重敲擊地上,猶如文學之國的君王之怒。
    2002
28日,是值得紀念的日子,老師走出隱居天地,到屏東縣文化局參加一群文友發起的文學團體成立。老師鼓勵年輕創作人要多讀書,蘊積巨大的能量,這樣才能創作出最傑出的曠世巨作。那天老師要來與會,堅持不用派車接他,他自己從居住的農場,一路坐公車搖晃而來。老師要回去的時候,我被指派重要任務,開車接送老師去屏東火車站。

老師下車時,我看到他孤矍的影子,隱沒在人潮湧動之間,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沒為止。我那心裡一震,這是專屬陳冠學老師的風範身姿。
    2005
年,文建會為協助冠學老師渡過受傷的生活難關。文化單位的長官南下拜訪老師。冠學老師說,他在年初參加新埤鄉公所鄉史研討會,回到家中後,手肘下方受到拉傷,迄今兩個多月忍受劇痛,最近才逐漸復原。老師那天下午談興很濃,不時持著拐敲擊地面,非常嚴肅地說著說。

他認為一個偉大創作者,應該就像一塊「烏火炭」一樣,原本只是一塊根本不起眼的黑色木炭,埋藏在深不見底幾千公尺的地底征,只有經過千百年大自然的千錘百鍊,忍受無邊無際的黑暗苦楚,才能成為永垂不朽發光發高的「金鋼鑽」。 

等到拜訪結束,那道矮小的紅門關起來後,老師持續他隱居田園的生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佝僂又雄偉的影子,再度走回他孤寂的小路上,緩緩獨行。
  
最後一堂文學課 誠實面對自己

歲月流轉,時間回到了201172日。我和許科長到達冠學老師家的門口,悄悄打開那紅色的小門,穿走過兩旁都是綠草的小徑,我們對著紗門輕輕喚著老師的名字,知道老師就在門裡,似乎在讀書或者寫作。他小聲地回應著我們,邀請我們入內。

我們探問老師最近的身體狀況。老師駝著背,有些氣喘地坐在他的竹椅上,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離多年前看到他,身體變得很虛弱。他一開口,就說今年正月六日,他正在小屋外面修理竹籬,沒想到被一個自然界靈異的東西「煞到」,隔天正月七日,就沒辦法吃飯了。半年以來,胃口不太好,時常胃出血。

雖說陷於病痛的折磨,老師一聽我的名字,他的精神氣力彷若被召喚回來,他又開始為我上課。這堂文學課程,中綴了不少年,其中幾年我也和老師有過電話聯繫,但始終沒有機會再聽老師的教誨。

接下來冠學老師不斷呼喚我的名字,他說像我這樣的年輕文學創作者,他都抱持著很大的期許。他認為寫作不是一樁很簡單的事,而是要拼死拼活的學習,才能寫出偉大的文學作品。他拍著自己的胸脯說,寫作第一個要務,便是誠實地面對自己,如果無法面對自己的真面目,就無法寫出真心的東西。

冠學老師並且提醒我,寫作不能浪費一絲筆墨,要再三思考,不能浪費精神氣力在無謂的文章上。因為人生過於苦短,要學習要撰寫的東西那麼多,千萬要選對自己的方向,不斷地努力前進。像他所寫的文章,沒有一篇是無的放矢,篇篇都有他要講的主題。

他隨手拿出他撰寫的小書,問我有沒有讀過。他說這些都是深思熟慮之後才下筆的作品。冠學老師嘆息地說,像他致力鑽研的《高階標準台語字典》,如今也只能出到上冊,下冊何時完成,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能看天命的演變。許科長則切地詢問老師,官方文化單位可以協助他什麼,老師說,他希望專人的照顧。

冠學老師的生活飲食不太正常,這可能與他所說年初發生的事有關。老師近來胃口一直不好,前兩天有濕地協會的人來找他,順便幫他帶上一碗餛飩湯,他連續吃了十顆,直說好吃。不過,他平常中午用餐,是住在附近的姪女,幫他買便當。晚上他尷尬笑著說,就自己隨便弄弄來吃。也有朋友送來營養品,他偶而打開飲用。

時間快接近中午了,老師顯得很疲累地說,今天就說到這裡,有時間再和我們聊。

我們不捨地離開老房子。彷若還可以感受到正在紗門後方吃飯的冠學老師,以他那專注眼神,穿透所有物質的一切,告知我們一定要為著文學的將來,多多努力。
    
那個專屬於冠學老師的身影,在紗門後方毫不隱瞞地綻放他的光亮:

「要做文學界的金鋼鑽,得先累積自己發亮的實力 

大師仍在田園小屋耕讀 

沒人想到,這次與老師的晤面,竟然成了和老師的最後一面

7月6日下午三點多,我接到文化處許科長的電話。他的聲音激動不已,他說,他要我告訴一件驚天動地的消息,「2日我們去看冠學老師,他老人家6日上午身體不舒服,被友人送去醫院急救,下午二點多,病逝於屏東基督教醫院

關起手機,冠學老師為我上的文學課,彷若一一倒帶︰「要忍受一切的孤獨銳變成金鋼鑽」、「要誠實面對自己」、「要選定書寫目標不能浪費筆墨」。老師不時敲擊枴杖的聲音,竟變得那麼悅耳動聽,依然讓人醍醐灌頂,清滌自己的文學靈魂。

7日下午去冠學老師的靈堂祭拜。老師的長子陳岸立告訴我們,彷若冥冥之中都已註定。我們2日去看老師,岸立夫婦則在1日回到老師家中。岸立說,其實他很多次都想和父親談談生死之事,卻總找不到機會。1日看父親心情不錯,於是和他聊起這方面的事情。

岸立說,他問父親身後事要怎麼處理才好?父親回答說隨意簡單就好。他也詢問父親對於手稿文物保存之事,父親告訴他,「就地保留」,其餘的話並沒有多說。

8日上午,台灣一代散文大師陳冠學的告別式,在屏東市的台灣生命館舉行。許多文學界的好友國家文學館副館長雨弦、小說家汪笨湖、凌煙、掌門詩社同仁都來送別。屏東縣長曹啟鴻也來和老師話別。 

不過,我想冠學老師是不在這裡的。我想,他應該還在那棟四處都是絕版書的田園小屋裡。晴天時,他走出書房,在田地裡修築籬笆種種蔬菜。下雨時,在屋內研讀天下宇宙的道理。

然後,他會攤開他一筆一畫刻寫的《田園之秋》,為一代又一代熱愛文學及大自然的年輕人,上一堂專屬於陳冠學的文學課程。 

刊登於2011年8月號310期文訊雜誌[陳冠學紀念特輯]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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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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