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2005/12/28 01:21:46瀏覽800|回應10|推薦40 | |
【時光逆旅】外婆 (1) 那是一個久遠和模糊的年代,對於記憶中的她是三十多年前的片段回憶累計而成的,像是夜裡扭亮一盞小小燈泡,故事竟在昏黃蒼茫中撞擊而來,在那一片地土的人們,是我的親人,是我終生難以忘懷跟著我一輩子的回憶。 外婆是童養媳,在她生命裡,愛情沒聽說過,文化、教育、知識…全部是她生命以外的範疇。記憶中她總會在要吃晚飯時到我家來,看楊麗花歌仔戲,那是我覺得她唯一看得懂的節目。她年紀較大無法工作時,我覺得她來我家看「歌仔戲」是她的懷舊和她對她一生悲苦的命運的回顧和感懷。 不知道為什麼楊麗花老愛在電視裡頭哭,然後外婆也跟著哭,我更不明白那樣簡短的字,為何要用唱的,要拖那麼久?就好像外婆悲苦的一生仍活到八十多歲一樣,歲月也拖著她走過漫長的一生,如歌仔戲在鏗鏘聲中那拖長的尾音一般。 她常搬家,但總搬到我家附近,自始至終她都是一個人住。她總是一個人住在窄小的房屋,家俱在搬過許多次後,仍舊是那幾樣從路邊撿回來或人家不要送給她的。灰暗的屋內永遠有著一片孤寂和死沉,偶爾陽光從木造的窗戶斜斜照下,那是在沉靜的屋內偶有的色彩,象徵著希望和力量。
2003/02/07 (2) 一直不喜歡要夜未夜,尚未進入傍晚的那段時刻,那種天光曖曖,是否要開燈與否,總會讓人跌入不知所措的時刻,會令人陷入一種恍惚和不明之狀態。而我總是奉命在這一時刻,穿越幽靜巷子來探望外婆。 有一段時日,外婆生病,她一個人在昏暗的室內,屋內沒有日光燈,只有小小的五燭光燈泡,那時代的人們不去醫院,至少我認識的大人都是如此。外婆躺在床上,分不清她是否疼痛與否?我帶過去的稀飯和菜,她總是感激的誇獎我,回家時,夜已來臨天已黑了,街燈依舊昏黃幽暗,我總想像背後有一個巨大的怪獸在追我,我總沒命似的飛奔回家。一如,歲月總在後面以一副怪獸的模樣在身後吞食著我們,還有那年的黃昏前一刻,常令人有一股失落幸福的錯覺。 外婆常年吃素,我以為她是虔誠的佛教徒才如此,等年歲漸長才知外婆因為從小貧窮,沒機會吃魚肉,所以久而久之,也養成吃素的習慣。談起外婆的信仰是讓我跌破眼鏡的一位,小時後我常和外婆到隸屬『佛光山』的寺裡,打坐吃免費的齋飯,後來,我才開始懷疑外婆是那裡的常客原因是否因為可以免費吃齋飯的關係? 我受洗歸入主名下,她和我去教堂也在家貼起耶穌的圖片,我們和她的合影、觀世音、彌勒佛、耶穌連國父的圖片也在她的牆上。這些是她的信仰,也是她一生所愛的人,然這些人卻無法一直在她身邊。等母親過逝白髪人送走黑髮人,我們也因為家庭的變故,一一北上時,外婆又回到她的孤單和寂寞,一如常年孤寂的她,一個被遺忘的老人。 2003/02/16 (3) 在那一年代,日子是簡單、是貧窮的。打從記憶中外婆換過許多的工作,不是她屬於所謂的『繹馬星』,而是因為她年紀大了,能做的事實在不多。 最喜歡外婆在戲院工作的那一段時日,以前的戲院是大型的。她是負責在戲院門前『顧車』,收取車票、替看電影的人顧腳踏車和摩托車。 以前讀半日班時,我一定會跑去戲院前幫外婆看車,覺得自己像一位小警察一樣,怕有人偷牽走腳踏車或摩托車。現在夢裡也會夢到外婆在顧車的景象,那痀僂的身軀在寒冬中獨自在黑夜昏黃燈下,看著車子,直到最後一場電影散場。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外婆的一生像一齣悲傷的戲,電影院裡的熱鬧、煽情的故事,對外婆看來是無稽之人生﹔裡面五光十色的人生和外面孤單的模樣,形成巨大的落差。電影一散場,蜂擁而出的觀眾,她一個老人實在忙不過來。有一次外婆顧的腳踏車被偷了,後來才知因為外婆年紀大了,她的眼睛已經不行了,她常把號碼看錯,後來戲院的人同情她的遭遇,才勉強讓她持續工作下去。 那兩年的戲院工作,也伴著我的童年,因為我可以隨意進出戲院,散場的戲院,地上髒亂無比,留下的垃圾比劇情還多。常和外婆在戲院裡打掃,一排一排的椅子,偶有人遺落的東西,人去樓空的戲院,像極了人生。 有一陣子,電影院不景氣,後來商人竟也動起腦筋,安排明星、歌星來駐台,特別是楊麗花、葉青、許秀年……,那是我母親那一代的最愛,人山人海,但外婆的工作更加吃緊,所以讀全日天時,我會功課寫一半到快散場時,衝跑去戲院幫忙收車票。 戲終有劇終時,戲院早在多年的一場火災中結束她的生命,在未災變前也因為人口外流,早已沒有昔日的光景。而外婆孤單一人在戲院門口,坐在椅子上眼神的呆滯,冬夜腳下擺著的小炭火爐,那是她的工作,沉默、安靜,一如她的一生。 2003/02/18 (4) 關於外婆的記憶是殘篇斷簡,但總是那樣光鮮歷歷未曾在歲月的時光軸上消逝。住在蘭陽平原的我們,總知山林的故事和大海的消息,因為我們所居住的土地三面環山一面靠海,環境已訓練我們堅毅的個性,一如外婆的生命。 曾有陣子,我急渴望坐著那些停放在破舊日式醫院門口的一排腳踏三輪車。車夫們總是帶著斗笠,無論日曬雨天,他們總是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客人上門,他們的歲月是善於等待的。 外婆的歲月也在等待中度過,等孩子長大。等待的時光飛也似的過去。車夫等待的結果是計程車代替了他們的工作,人們開始有自己的摩托車了,於是他們一一從醫院大門口消失﹔而外婆等待的結果是孩子長大了,而她仍舊是孤單一人。 有一陣子,外婆總會帶著我們走過那樣長長的路,時間已不復記憶。這一路有許多日式的建築房屋,那和我的生活是遠的,但對外婆而言,也許,躲避警報聲的歲月卻是清晰,卻如昨日才上演的戲。一路屋瓦屋頂上總有許多綠色的苔蘚,像極了歲月的痕跡,蘭陽知名的雨曾下在我和外婆所走過的路上,也曾一搭一搭覆蓋在我們的心田,在許多苦難又歡笑的歲月中,陪伴著我們的生命。
外婆來這工作的原因是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為了那微薄的「錢」?還是為了幫自己女兒的忙?我們一一將出爐等待冷卻後的麵包裝入透明的塑膠袋,也把外婆的過往和故事一一裝入袋中,然後密封起來,永遠在歷史的時光中一一被遺忘。 偶一陣大雨,我和外婆就有機會坐三輪車,坐在三輪車裡的我們,安安靜靜地從塑膠帆布的細縫中,一些人在大雨中狂奔,而我挨著外婆身旁坐著,那帆布是否也能替外婆抵擋著去歲滄桑的歲月和在她身上的傷痕呢? 2003/03/12 (5) 世間有什麼遭逢,是可以如此磨人心智呢? 外婆長長的一生,在母親未滿三十八歲離開人間的那年,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慟在外婆身上,彷如一股哀怨的氣息,在那一個長長的夏日蔓延著。母親的遺體因為正逢農曆七月加上那年閏農曆六月,遺體足足放在家中兩個月,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腐味和柱香味。 外婆因為母親早早地離開她,使得後來的日子,她變得更加孤寂和安靜。記憶中,我的舅舅有一片田地,孩童時的我並不明白成人世界裡的恩怨,有一次母親帶我去看外公,外公家有寬大的客廳和華麗的擺設,而出來招待我們的是另一個比外婆年輕許多的女人。 成人的世界遠比我想像中的複雜許多,但從外婆身上,我卻經年嗅得什麼叫清貧和孤單。記憶中外婆在母親還活著時,常聽她們談起過往的事,天未亮走三個小時下山賣菜的經驗,作苦工幫人家洗衣煮飯的過往,及那後山總是有鬼火在山間飄蕩...。那樣陌生的年代,人生對外婆而言究是何意? 母親過世的隔年,我也離開家鄉在城市生活,每每回家外婆總是第一個我想探望的人,一種舊有往事牽住的情感。而每一回探望外婆後,她的身子總是愈來愈孱弱了,甚至有一回還得在「慈愛之家」才看得到外婆。 因為她視力愈來愈模糊加上身體的不適,所以舅舅送她到這裡來。狹小黑漆的房間充滿霉味,剝落的油漆、發黑的天花板、還有那隨時會發瘋的隔壁室友。在這裡有一股日薄西山、滄涼如遲暮的歲月,在鄉間中佇立和吟唱著。 城市的生活使我只能心中常惦記著外婆,不能常常回家鄉探望外婆。最後見外婆時,她是和舅舅及舅舅第三個老婆住在一起。因為外公過世後,舅舅得到一大筆可觀的財產,據說外婆應該也分到,但又流入舅舅那。 午后,微微涼風吹在鄉間田原裡,吹來的氣息有一股稻草香,如我童年常伴著我的氣息。坐在輪椅上的外婆,已不太記得我是誰,「老年痴呆」是最後在外婆身上所留下的症狀。不知是不是此生太苦,所以選擇「遺忘」來向這一生的滄桑發出最大的抗議和怒吼。 那個下午,火車聲轟轟地駛過到田中,八十多歲的外婆已忘記去歲的苦楚和念念不忘的苦毒,原來「遺忘」是上天賜給外婆最後生命的禮物。離去時,回頭再看外婆一眼,天無限的寬廣,風在平原上輕拂,知道屬於她那年代的歲月和故事是結束了。 而她,曾經如此堅毅地又溫暖地活在我心中。 2003/05/20(舊文重貼) 【後記】此文謹獻給我的外婆,謝謝她給了我一段記憶並人生的功課。外婆在多年前已離開這世間,所有悲苦的日子的歲月在她那年代成為絕響。偶而在記憶中外婆的故事還是會出現,特別是經過那一片蘭陽平原時,總有外婆艱苦生命裡的一抹微笑在腦海裡。 |
|
(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