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認識多年的朋友問我有沒有英文童書可以捐出來，最近他們鎮上的圖書館正在收集，準備要寄到菲律賓去送給那裏的學童。正好樓上孩子們的書架很久以前就爆滿到沒有地方可以放書；這裡堆一疊、那裏放一落的，早就該好好的整理一下，卻又遲遲缺乏動力去進行，這次有人幫忙推一把，於是便動手去做。

我心裡想，淘汰掉他們小學之前看的圖畫書，應該就可以把原來擠不進去的少年小說、百科、雜誌等等東一點西一點的書都上架了。沒想到，這一整理，竟然花去了我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原來把書從架上拿下來容易，困難的是，書本中藏著太多的記憶，每抽出一本，就要撫摸許久，翻來翻去，日子就如同倒帶似的退回到兒子小時候的那幾年無憂歲月。

看著那一本本大小不同、厚薄不一的書，字裡行間全是我們共讀的歡樂與笑語。想到要把書送出去，雖然心裡明白知道他們會有好的歸宿，是要去造福更多的小小朋友，終究心中還是充滿了不捨之情。瞧那粗曠的野獸國、藍色的一號引擎湯瑪斯和他的好朋友們、雷歐李奧尼的小黑魚，和我們超愛的那本一顆非凡的蛋；讀了又讀千讀萬讀的十幾本蘇斯博士、調皮搗蛋又好奇的喬治小猴子、到處找答案的藍色小狗布魯、爺爺奶奶送的許多小動物的繪本....兒子的學步、會跑、能跳，就在那些書頁如日曆般的翻過時成長改變。

如今，他就要過十三歲生日了。九月份開學後不久去做健康檢查，量身高體重，發現他這一年來長了十三公分，已經跟我差不多一樣高了。平時看他吃得比我多，知道他正在發育，衣服尺碼一年換兩次，鞋子更不用講，早就已經比我的大五碼。但是那寫在健康手冊上的數字彷彿比生活中的食衣住行更讓人信服，好像白紙寫了黑字，孩子的長大才真正被確定證實了。

前一陣子整理以前的塗鴉時，找到一張懷抱著的襁褓中熟睡的臉。那是兒子三個多月大時畫的。他出生比預產期晚了十二天，在進台北長庚催生之前已經知道他又大又壯。台灣的婦產科有一個奇怪的習慣，就是把生產當作是媽媽的事情，爸爸不准進產房，只能在外頭乾著急。我雖然是去催生，但是也許兒子本來就是那個時候打算要出世，所以住院打了催生針之後，宮縮來得又快又急，痛得我死命的大聲叫喊，完全忘記前人的諄諄教誨，也全然地不記得曾經反覆練習的各種呼吸法。孩子的爹陪我待產，拉著手提醒我深呼吸，但是陣痛來時，誰還記得那許多咧？剛開始護士循聲而來，還會安慰痛不欲生的我，一陣子之後就不理我了，只在遠遠的走廊另一端喊：李四，是你嗎？別叫喔，你的喉嚨會被你叫壞！

隔著布簾，我聽到左鄰的待產婦沈重的深呼吸，也聽到右邊那位忍著不叫的低低呻吟。這種像工廠的待產間，真像另一種人間煉獄。在陣痛稍緩的片刻，聽到護士與她們的對話，我的老天爺，簾子左邊那位已經住進來超過一個日夜了，還在掙扎忍耐。護士巡視到我這裡，不太相信我的「進展神速」，勉為其難的檢查了一下，一看卻驚呼：真的已經開四指了....

不必想也知道，接下來再過不久，我就被突然宣佈要進產房了。還沒回過神，已經一堆人圍過來，細細碎碎的一陣腳步聲伴著頭頂一條條的慘白日光燈飛過去，我上了產枱，醫生說已經看到寶寶的頭髮啦。一、二、三，用力！醫生居然嫌我一個人用力太單薄，找了另一位醫生來幫忙推壓。那人兩手互握，把手肘架在我上腹部，接生醫師一說用力，他的手臂就像根擀麵棍似的，從我上腹推壓到下腹，好像我是個準備洩氣的無力氣球，這樣推這樣滾才可以確定把空氣全部擠出來？

反正，連著四次這樣的「通力合作」，在我虛脫之前，紅嬰仔出來了，啼聲宏亮有力。

頭圍35，體重4294，身長53。

聽完護士的報告，產婦馬上暈眩過去，沒瞧見兒子出世的樣子。那一天，是1994年10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