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陽光滲透薄霧，一如既往地眷顧著勤奮農事的穆族人。旦臨村的日出美景名聞遐邇，地平線圈繞著廣袤無邊的金色農田，宛若緊繫山巒邊側的弓弦，搭著光箭，瞬間就往四面八方發散。

這裡就是孕育風精靈的搖籃。縱然從高處遠眺與從低處仰望的感覺不盡相同，蘊藏於天地之間的正氣卻依舊浩然可畏。

「使臣大人，早安。」

充滿朝氣的問候打破了寧靜，席爾斯回過頭，正要出聲回應，隨風而起的凌亂思緒卻如嫩葉上的露水，驟然凝結。前來搭話的女孩與他明明是初次相見，友善的笑顏卻令他想起同樣承襲穆族血統的母親。曾幾何時，那抹耀眼的光采已在母親哀愁的眼神中絕跡。

「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不，沒那回事，是我一時分神，失禮了。」席爾斯連忙澄清。「請問妳是？」

「我是艾布納族長的養孫女，我叫依蓮恩。」

「依蓮恩，我叫席爾斯，妳可以不用加敬語，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這樣啊……我知道了，席爾斯，早安。」她微笑頷首，對於雙方的地位差距似乎沒有任何顧忌。

這乾脆俐落的對話節奏讓席爾斯感覺新鮮，過去不乏有人與他交際，但卻鮮少有人能夠真的放下身份之別與他平起平坐，總把直呼名諱的建議當作是客套，久而久之他也不再勉強他們，忘了自己努力至今的目標並不是對外界樹立權威的高牆，而是連結溝通的橋樑。

「早安。」不知不覺，浮躁的心情因為這女孩的出現而緩和了些。

「族長爺爺說你站在這裡好一陣子了，可能想去別的地方走走看看，但他的腳不便遠行，所以讓我來當你的嚮導。」

「艾布納族長已經下樓了嗎？」

「是的，他跟另一位使臣大人正坐在廳堂裡談話。」

席爾斯神色微動。「他們談多久了？」

「嗯……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過應該不是在談重要的公事，因為妮雅姐姐也在。」

聽依蓮恩如是說，他稍稍釋然，雖然他從昨晚就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那位老族長觀察他們的眼神一直都懷著戒心，要瞞住他一件事並不容易，就算只是暫時。然而，現在還不是讓風聲走漏的良好時機，這是他跟阿爾傑在出發前就達成的共識。

不能打草驚蛇。

「還是你想進去跟他們一起聊聊天？」依蓮恩讓出能夠讓他看見廳堂的空間，表面上氣定神閒，其實心裡正為了另一件事煩惱。

──她必須盡早出門才行。

在列斯特起床之前，她得到村子裡找好舞伴，然後若無其事地回來告訴他，一切都已安排妥當，他無需掛心，只要專注在艾布納交辦的工作上就好。

「不，我打算接受艾布納族長的好意。」席爾斯簡單明快的答覆讓她略感意外。她愣愣地看著他收回逗留門前的視線，轉頭望向色彩斑斕的天空。「難得能來這麼溫暖的地方出差，我想把握機會四處參觀。方便的話，妳願意帶我到農地附近走走嗎？」

「農地……」依蓮恩心頭一緊，對她來說，地廣人稀的農田已成了禁區。惡夢如昨，她還沒有勇氣再度隻身回到那個空曠的地方，更別提要跟一個幾乎全然陌生的男人在那裡獨處，光是短暫的沉默，就可能令她全身戰慄。

「不方便嗎？」席爾斯並不清楚昨天在這女孩身上發生過什麼，但見她笑意盡失，他察覺到自己似乎剛犯下一個無心之過。

「不，不會不方便……」不能怠慢爺爺和哥哥重要的客人。這個念頭強行壓過侷促不安的心跳，依蓮恩說服自己，護邦使臣是王從首都派來的使者，是正派仕紳，不可能像昨天那個男人一樣對她起邪念，不會有事的。

「小蓮，妳跟席爾斯大人要出門了嗎？」妮雅忽然出現在廳堂門前，笑盈盈地問。

「啊、是的，席爾斯說他想去農地附近看看。」依蓮恩趕忙回答。

「農地有什麼好看的？席爾斯大人，讓小蓮帶你去村口的瞭望台吧！從那裡可以看見旦臨河的出海口，很美喔！」聽依蓮恩對身旁的年輕使臣省略敬稱，妮雅的笑容看起來更喜孜孜了。

果然沒看錯，這兩個人站在一起的畫面真協調。幸好列斯特昨夜失眠，今天睡得晚了，否則鐵定會來從中作梗，竭盡所能的阻止他們單獨外出吧？

「瞭望台？」依蓮恩微微一愣。「可是不跟族長爺爺或哥哥一起去的話，我就沒有進入那裡的權限。」畢竟瞭望台是村子裡的守備設施，在巡守隊的管轄之下，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參訪的觀光景點。

妮雅眨了眨眼睛，這些事她早就顧慮到了，構不成問題。

「小蓮，席爾斯大人可是首都來的護邦使臣呢！帶他前去視察絕對是很正當的理由。」而且有族人組織的巡守隊在那裡輪值駐紮，不僅依蓮恩的人身安全可以獲得足夠的保障，對列斯特也比較好交代。

「視察啊……原來如此。席爾斯，你想去嗎？」依蓮恩清亮的眼眸忽然開朗了些。

「嗯，瞭望台可以登高望遠，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依蓮恩微妙的表情變化讓他很快就做出決定。「需要向艾布納族長取得許可嗎？」他望向妮雅。

妮雅聳肩微笑。「不需要，瞭望台跟城鎮關卡一樣，只要出示護邦使臣的印鑑就會直接放行，而且在那裡值班的人都認得小蓮，不會為難她。」

「我明白了。」繫在席爾斯腰際上的黑曜石不甚顯眼，實際上妙用無窮。自從離開首都，這枚官用印鑑讓他省下許多在城門外排隊等候通關的時間，幾乎隨時隨地都暢行無阻。

「那麼，我們現在出發嗎？」

依蓮恩點點頭。「現在出發的話，等一下回來剛好就是早餐時間。」她心裡想著，順利的話還可以帶席爾斯進市集裡晃晃，順便找她熟識的朋友們幫忙，一併解決邀請舞伴的難題。

「小蓮，先等一下。」

「妮雅姐姐，怎麼了嗎？」

「在你們出發之前，我有一件事想拜託席爾斯大人。」妮雅挺著大肚子走下門階，直率的眼神透露出試探的意味。「席爾斯大人，可否容許我在這裡對你提出一個冒昧的請求？」

席爾斯不置可否地望著她。「什麼請求？」

「我想請你用穆族人的身份前來參加今晚的成年禮，當小蓮的舞伴。」

「妮雅姐姐！」妮雅毫無前兆的發言令依蓮恩腦袋一片空白，怎麼能……怎麼能對初次見面的護邦使臣提出這麼失禮的請求！

「小蓮，妳什麼話都先別說，這個提議雖然很唐突，但是對席爾斯大人來說並不一定是困擾。」妮雅信誓旦旦地注視著席爾斯，繼續說道：「我聽阿爾傑大人說了，這次你之所以會跟他兩個人一起出使南方，除了執行公務，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

席爾斯不發一語，凝斂的視線瞬間降至冰點。

「你是為了進一步認識母親的故鄉才來的，對吧？」

沉默著，他沒道破被人打探隱私的不快。

「既然這樣，參與這場成年禮正是最好的開始，你可以親身體驗穆族的傳統，在這裡實現你母親的心願……」妮雅求好心切，仍自顧自地往下說，對充斥在這名使臣眼中的排拒感渾然不察。而依蓮恩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反應不及，只能呆愣愣地杵在一旁靜觀其變，直到席爾斯終於按捺不住。

「很遺憾，恐怕我必須拒絕妳所謂冒昧的請求了，妮雅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