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蘭．托馬斯《一個安靜的夜晚，自從……》：「一個安靜的夜晚，自從聽見他們談起生命之謎和死亡之謎後，我一個小時無法入睡，為這些輕輕鑽進耳朵的奇怪的說話聲所困擾，沒有一絲別的聲音，除了風在說。」

同一時刻，在倫敦，病房中所有的人都屏息以待；所有的燈都關上了，厚厚的窗簾也遮蔽了光線，七、八個人站在黯淡的室內。

「好，現在要拆開紗布了。」

亞德安坐在診療檯上，讓醫師揭開覆住他雙眼的紗布，而他的母親──艾方斯夫人，則焦慮地握住他的右手，給於安撫及幫助穩定他的心緒；亞德安不安地坐在那兒動來動去，雖然他看起來很緊張，卻是滿懷希望地等待著。

「你不能乖乖坐好嗎？」莉薇柔聲笑道：「你讓我回想起你小時候的樣子了！」

亞德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媽媽，妳不知道我有多急著想解開臉上的這些鬼東西，都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想過能重新看見這個世界……直到這一刻，好像做夢似的！」

「少爺，我們都很期盼這一刻。」一旁的瑪姬也說。

主治醫生解開纏繞在他臉上的每一圈布條，指示道：「艾方斯先生，請先不要張開眼睛，好嗎？」

他順從地點點頭。

最後一圈紗布滑落時，亞德安僵直起來，主治醫師小心、慢慢地揭去他左眼上的紗棉塊，戴著塑膠手套的冰涼手指撥弄著他的眼皮，而後他的頭被抬高，一點溫暖、舒服的液體灌了進來，順勢滑下他的面頰，滴落在他身上；另一雙戴著薄膜手套的手湊了過來，拿了盤子接過滴下的水珠，又以棉花拭去沿著他脖子流下來的水，更抬高了他的頭。

「現在看看你能不能睜開眼睛……」

眼科權威醫師柯爾退後一步，密切地審視著他的病患。

據說這個年輕人幾年前車禍受傷，當時除了重創腦部，毀損了視神經之外，連神智也受到了影響，這個半大不小的男人可以保有少年心性，得歸功於他有一個富裕的家庭，還得感謝他有一個女強人母親，以及他天生的好運。

話說回來，這樣的先進眼科處理技術，沒砸個幾十萬英鎊也不成的，雖然只是試驗階段，能夠短時間重新看得見，也足夠振奮人心了吧。

艾方斯家的家庭醫師杰佛瑞．杜利，此刻也在場觀看這戲劇性的一幕；這個手術是他居中穿針引線所促成的，倘若真能順利成功、因此讓艾方斯家的獨生子復明了，理所當然地，每個人都會有數不盡的好處。

亞德安試探性地、不熟練地眨動著眼皮，感覺一切似乎全在他所能控制的範圍之外，他再度嘗試著要眨動手術後缺乏彈性的眼瞼，終於能重見天日；光線和種種的影像，如同流動的水波般在他眼前浮現，晃動而不真實，他眨著雙眼，直到焦距逐漸集中。

「天吶……」他欣喜地叫喊出聲，「我看得見了！」

莉薇握住了兒子的手，和瑪姬交換一個歡喜的目光；老婦人微微一笑，點點頭，感動得幾乎無法言語。

「太好了！」

眾人終於鬆了一口氣。

「如果以後有不舒服的情況發生，就要馬上回診。」

莉薇憂慮地問道：「譬如什麼情況？」

柯爾醫師說：「就是覺得腫痛，或者是有流淚乾澀的感覺，請務必立即回來醫院檢查下；我們比較擔心會有排斥反應，因為目前一切良好，只要定期回來複診，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好。」

柯爾醫師小心地拉開一半的窗簾，讓柔和的陽光透進室內，幾名醫師也不作聲地待在一邊觀望。

「所有的一切雖然都有點模糊，但是我看得見了！」亞德安無法置信地驚喘著，張望著四周。「我看得見了！」

他看著他母親，笑開來，拉住她的手。「媽媽，妳一點都沒變……妳和五年前一樣美！」他笑著給她一個響亮的吻，手舞足蹈地抱起她打轉。「天吶，我愛妳！」

「亞德安，你把我弄暈了！」莉薇不確定地抗議，仍無法相信她的兒子已經完全恢復了視力。

亞德安放下他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媽媽，我太高興了！」他笨拙地摟著她，快樂地大笑。

莉薇難得地露出了快慰的笑容，吻了吻兒子，而他們母子的喜悅具有傳染性，一旁的老瑪姬望著這幕歡欣的景象，也不禁彎起嘴角，老眼中閃爍著淚光。

「少爺，這真是太好了！」

亞德安轉向老婦人，笑著擁抱住她：「妳老了好多囉，皺紋都變多了呢，瑪姬。」

老管家被他抱個滿懷，呵呵一笑，沒再說什麼，但她臉上的快樂是皺紋所無法掩蓋住的。

「謝謝你，柯爾醫師。」莉薇轉向旁邊的幾名醫生，特別向摩斯菲爾德眼科醫院的院長道謝。「還有杜利醫師，以及在場的各位，我欠你們很大的情──只要你們有任何需要，儘管開口，我會全力資助。」

「我們都很高興結果就和預期的一樣好，夫人。」杜利醫師說道：「那麼，『摩斯菲爾德』和金斯米爾那邊診所的醫療器材更新一事──」

「直接把帳單開給我就成了，你們和廠商自行協調，到時要知會我一聲。」

「謝謝您！」

見莉薇慨然允諾，眾位醫師都眉開眼笑，每個人也在思考回扣要怎麼分的問題。

她回過身，沒再理睬那些貪得無厭的醫師們，對老管家低聲交待了幾句：「瑪姬，我等一下還有事情要辦，妳先帶亞德安回金斯米爾，下午珊曼莎就要從巴黎回來了，先別告訴她這個好消息，我要亞德安當面給她一個驚喜。」

「是的，夫人。」老瑪姬恭謹地說，然後就領著亞德安朝門口走去。

魯茲正等在醫院門口，幫二人打開白色賓士車的車門，亞德安便興沖沖地跟著瑪姬，往金斯米爾的家行進；一路上，他興奮地在車窗口遊目四顧，像個快樂的孩子一般──他的期待是全然的，他的快樂是巨大的。

五年多以來，他一直處於完全的黑暗之中，從無法接受黑暗，到無法不接受這種無助的痛苦，原以為自己的一生都將會永遠如此，可是多年來的沮喪，所有的否定，這一刻似乎全都不值得一提了。

他愉快地嘆息：「這真是不可思議啊，瑪姬。」

「是啊。」老管家寵愛地望著他，撫順他被風吹亂的卷曲金髮。「少爺，這個世界是非常不可思議的。」

「妳不知道我等待這一刻有多久了，」亞德安微笑道，藍眸閃亮，「我能感覺到我所有的渴望、我逝去的夢想、我愚蠢的否定，現在世界又重新回到我的眼前，真實又美麗，我想要永遠保有這一刻，這一刻我生命中缺乏的所有美好事物，我都要記起來。」

「人生當中美好的事物太多了，從現在開始發掘，也不算太晚。」

「呃，瑪姬……能問妳一件事嗎？」

「嗯？」

他猶豫地問道：「當我人在醫院的時候，有沒有其他人──除了妳和媽媽以外的人來看我？」

「沒有了，」老婦人想了想，「幹嘛問這個？」

「這樣啊……」亞德安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在醫院的這個禮拜，我做了一個怪夢。」

老管家感興趣地問道：「哦？是怎麼樣的夢呢？」

「我……我夢見自己一個人在黑暗中飄浮著，四肢和全身都毫無感覺，還以為自己已經被黑暗吞沒了；突然間，有一道光線射在我臉上，我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可是又有些熟悉的感覺……」

「女人？」

「我也不確定，」他搖頭輕笑，「大概是做夢吧。」

可是，那聲音他卻覺得很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的。

那是在做夢嗎？他獨自一人睡在一個完全黑暗的地方，究竟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由於全身都麻痺了、動彈不得似的，所以他一點概念也沒有；總而言之，當他自個兒動也不動地躺在朦朧、虛無的黑暗裡，曾經從那虛空之中射來一道光芒，刺眼而令人無法逼視，而在那道光芒裡面，好像又有著某個人的形體，迴響著柔和但悲傷的聲音，也呼喚著他的名字。

那到底是誰呢？

幾年以來，許多人在他身邊來來去去，從女佣到家教，多半都是悄悄離去的，所以除了母親、老瑪姬、珊曼莎和珍妮絲，他幾乎都不記得任何別的人了；偶一為之，他會在無盡的黑暗中回想起某些存在過的人們，可是那些人都沒有形體，只有聲音，而這種奇異的空白，常常會使他覺得很厭煩，因為那些人們從不為他而佇足。

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奇特的夢境。

一個只有聲音、沒有形體、如夢般逝去的存在，彷彿曾經是很熟悉的人，可是他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人，都是活在漸漸遺忘他人的人生當中嗎？那個夢境，就是他所遺忘的過去，或者真的存在於他的人生之中嗎？

他真的不曉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