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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01 12:12:00瀏覽2313|回應0|推薦11 | |
亢龍之悔 殘夏落葉如秋霖,蟬聲未歇,正是溽暑時節,雅士們在庭閣邊撩起又長又寬的衣擺,輕搖羽扇。 空慧寺位於益州(今四川成都),薩殿鑄銅為瓦,塗以黃金,寺廟頂在陽光下看起來非常耀眼,此中人群熙來攘往,寺內幾名小沙彌正忙不迭準備著蒲團和茶具﹔群僧在堂外落腳,一列戍衛便急急踏步上前,收拾鞍韉、轡頭、長鞭,牽著僧眾的座騎離去,其間蹄聲雜沓,馬群嘶鳴的聲音響徹雲霄。 齋菜已備妥,一干人眾三三兩兩進得門來,領頭相迎的是大名鼎鼎、捨財造寺的宰相杜鴻漸,一同往迎的還有節度使崔寧,當地士紳迎賓陣仗浩大,上百著緋色官服的文武要員將薩殿擠得水洩不通,六品以下著深綠色朝服的小官,還不得其門而入﹔相國受命至巴蜀西南境出巡視察,兩人篤信佛法,日前便一同遣使造訪白崖山,延請知名的無住禪師,入城至空慧寺讓人瞻仰禮敬一番,順便討教一些佛門要義。 見了這個穿著破舊袈裟的瘦小老頭兒,竟然就是相國延請過來的得道禪師,眾人均感到十分詫異﹔宰相正值盛年,一派雍容氣度,鮮豔的紫帛襯著金魚袋,身佩一色璨瑳的和闐美玉,加上面色白淨清朗,當年是安史亂中赫赫有名的儒將,比起那骨瘦氣虛的老人,看起來可體面得多啦。 見了禪師,杜鴻漸沒有架子,以師禮事之,揖手後便是伏身一拜,其餘大小官司見狀,自然也跟著跪拜一番。禪師扶他起身,微笑道:「相國毋須多禮。」 杜鴻漸與戎帥崔寧一早便召見了學問碩德之士,俱會寺中,官員們和學者們跟著依序向禪師致禮,半個時辰後禮訖,茶點上了,眾人落座聽候說法。 杜鴻漸首先開口道:「禪師,『仁、義、禮、樂、名、法、刑、賞。』八者為治世之術,故仁以道之,義以宜之,禮以行之,樂以和之,名以正之,法以齊之,刑以威之,賞以勸之。治世之術,能否以佛法參透?」 無住禪師說:「佛法無術,惟『精進』二字。仁者博施于物,所以生偏私﹔義者立節嘉行,所以成華偽﹔禮者行恭謙謹,所以生惰慢﹔樂者和情悅志,所以生淫放﹔名者正尊卑、合色質,所以生矜篡﹔法者齊眾異、除奸詭,所以乖名分﹔刑者威不服、懲人禍,所以生陵暴﹔賞者勸忠公、獎能人,亦所以生鄙爭。以術治國,便似雙刃劍,是故相國要學佛法,不可學此八術。」 崔寧問道:「禪師,請問如何能求得『精進』?」 無住禪師道:「得其法則天下治,失其法則天下亂,《法華輔行》有云:『於法無染曰精,念念趣求曰進。』你要明瞭治亂之道,就只能以精進之法參悟。」 杜鴻漸又問:「弟子聞金和尚說無憶、無念、莫妄三句,未能判斷是一種法門,或是三種法門。」 無住禪師回道:「無憶名戒,無念名定,莫妄名慧,此非一種法門,亦非三種法門,存乎一心而已。」 杜鴻漸道:「禪師說『莫妄名慧』,那句中的『妄』字,莫非是從心之『忘』者乎?」 無住禪師曰:「『妄』字非『忘』,從女者之『妄』是也。」 杜鴻漸再問:「弟子不明白『莫妄名慧』,敢問於佛法是否有據?」 無住禪師回答:「《法句經》有云:『若起精進心,是妄非精進。若能心不妄,精進無有涯。』人皆有慧根,若能日日時時善用此『慧』而不『妄』,便能得著真知。」 一旁杜相國的好友王縉,平日即因奉佛不茹葷血,順理成章地接口說道:「南朝梁沈約《早髮定山》詩云:『歸海流漫漫,出浦水濺濺。』江河入海,徐徐緩緩,勿得急躁,此一道理恰似眾生日日著衣吃飯,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睏來即眠,自然能明白慧妄之別,人生亦本當如是。」 無住禪師微哂,笑而不答。 聽見好友引了《景德傳燈錄》義玄禪師講「求佛求法,看經看教,皆是造業。」既然無佛可求,自是無法可得﹔杜鴻漸立時釋然,對禪師的疑惑之情刹那間全部消失。 在薩殿之外,此時偶有烏鴉鳴叫,粗嘎難聽,眾人聽見了,都認為非常不吉利,原本崔寧想要起身叫幾個僧人去驅趕,可是王縉拉著他的衣襟讓他坐回蒲團,沒讓節度使離座。 杜鴻漸又問:「禪師可有聽見鴉鳴?」 無住禪師頷首,道:「聽與不聽無礙聽覺,聞與不聞非關聞性,有聲之時是聲塵自生,無聲之時是聲塵自滅﹔國公與在座諸人耳聰聽見了,便欲問老納對此心有何感。聞性不隨聲生,不隨聲滅﹔聽覺不因人異,不因人改,悟此聞性則免聲塵流轉,感此聽覺則增聲塵於心,乃至色香味觸五感亦復如是。」 崔寧沒念過書,予佛理尚且無法參透,雙眉緊皺,默然不語﹔杜鴻漸修為遠較其他人深,只被點化了幾句,便能融會貫通,面上委實喜躍不已,連聲稱敬。 忽然間,九品州官許琰自最末一排擠進薩殿,並未先請示丞相再發言,也無視於前面上百個身著緋紅朝服的大官們,逕自向老僧作揖,大聲問道:「禪師,在下從未讀過佛經,請問何謂『佛』?」 問題一說出口,便有十數人在一邊偷偷竊笑。 佛學大師在此講授佛法,發言之人卻說不知最基本的「佛」是什麼? 幾個顯宦怒瞪那名身著淺蔥色服飾的地方小吏,認為此人不懂禮數、妄自發言,簡直無視於紅得發紫的京官們。 杜相國還未允准,此人一張狗嘴,怎可多嘴插話?看來不是不要命,就是患失心瘋了。 無住禪師輕笑道:「世人有八萬四千塵勞,若無塵勞,智慧常現﹔悟此法者,即是無念﹔無憶無著,不起誑妄,以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再去得三障,即可成『佛』。」 「『三障』又是什麼?」 「『三障』指煩惱障、業障、報障,又稱『三毒』,塵俗諸多煩惱皆源於此﹔超脫三毒即可體悟戒、定、慧,得佛法大意。」 許琰似乎對此答案不甚滿意,又問:「如何是佛法大意?」 崔寧是個武夫,本想起身喝令許琰不得再發言,可是丞相扯了扯崔寧的衣袖,便忍著氣落座。 無住禪師道:「眾善奉行,諸惡莫作,此之謂『佛法大意』,人人皆可懂得。」 許琰繼續問道:「世人皆說佛法無邊,可在下就聽不懂,我都不能明白了,要是個三歲娃兒,也能解得什麼『佛法大意』麼?」 禪師呵呵一笑,說道:「三歲孩兒雖道得,八十老人行不得,若在家修行,恁小娃娃也可勘透。」 「和尚,在家如何修行,願為指授。」 「善知識!『菩提本清淨,起心即是妄,淨性在妄中,但正除三障。』人能『悟』,在不動地,剎那間即可成佛﹔心迷不能自悟,須假大善知識,示導見性。摩訶般若波羅蜜,若在夢中,見人落水,伸手救之,化解淹死﹔若在街坊,見人有刀槍厄,及時救之、勸之、改之、渡化之。」 許琰困惑地再問:「何謂『摩訶般若波羅蜜』?」 無住禪師回答:「『摩訶』為『大』,『般若』言『智慧』,『波羅蜜』意指『抵達彼岸』,有『離生滅』之義,『摩訶般若波羅蜜』本為梵語,此言『大智慧到彼岸』,必須心行,不在口念﹔心口相應,渡人渡己,本性是佛,離性無別佛。」 杜鴻漸命差役開放薩殿,讓所有想聽說法的人,都能一起聆聽﹔他向無住禪師拱手一揖,慚愧道:「師尊,今於空慧寺聽此頓教,普願法界眾生言下見性成佛,使君與官僚道俗聞師所說,無不省悟。」 無住禪師頷首微笑:「善哉 !相國得悟佛理,猶如燃亮一燭,能除天下暗。」 王縉問道:「師尊,達摩祖師未來東土之時,還有佛法也無?」 無住禪師道:「未來且置,即今事作麼生?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百年前可曾無星無月?」 王縉默然無語。 無住禪師道:「自己分上作什麼生,管他達摩來或不來作什麼?他東來,恰似卜算之徒,見汝不知佛,為汝點破,卦文方知吉凶,因之聽與不聽,盡在汝分上,一切自看,成之在心。」 一邊的許琰再度發問:「禪師,祈請惠示如何『成之在心』。」 無住禪師道:「『成之在心』最是困難,心開悟解,自用智,常觀照,不假文字﹔無心,與死人無異;有心,便成妄念。動念即乖,有無之間,不生亦不滅,方是心靈歸處﹔佛語心為宗,無門為法門,縱然小根小器,有悟也能得。」 許琰跪地說道:「小人悟了。」 杜鴻漸和王縉看著這一幕,心想自己祿位亢極,反而不如一個地方小官,尚且達不到開悟見性的境界,霎時心生羞赧﹔無住禪師立時爲那人剃度,在場諸人得見,頓時鴉雀無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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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