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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諭女-2(完)
2006/03/22 20:15:50瀏覽1262|回應0|推薦14

陽光冉冉升起時,那名男子已經出現在地窖上面。他的聲音溫柔得使她想要傾聽他的柔聲細語,這幾日也似乎總在期盼著那一陣熟悉的足音﹔神諭女並沒有抬起頭來看著他,她雙膝紅腫、渾身乏力,困惑的心靈把疑問深深埋藏,知道齋戒期即將屆滿,可是卻又想聽聽他的聲音,也想知道他會說些什麼,聽人說話算是她十幾年來最奢侈的娛樂。

「妳為什麼排拒我?」那晚他在鐵窗外,眼含熱淚。

為何他會潸然淚下?那聲音是如此哀傷、痛苦,她可以聽出那種感情,可是仍舊決絕地不肯回答﹔她聽見他無奈地搖晃著頭頂上的鐵製牢門,滾燙的淚剎那間落在她詫異的、猛然揚起的臉頰上,然後是他悲慘的步履聲,總是那麼熟悉,也總是如此充滿了激烈的情緒,這六個煎熬的夜晚,就如同一輩子那麼漫長。

人類的命運,到底該如何看待?這座城市又會如何走下去?

她是受了詛咒的預言者,因為前方的道路充滿了黑暗,就看到了無數殘酷的命運﹔能預知上蒼安排的人,只能看見人們永遠擺脫不了的命運。但是身為神諭女,又能怎麼做呢?

這天夜裡,由於難以忍受的沉悶劃破無涯的天際,她無法不去思念,雖然面頰上那滴淚早已凝乾,只是由於夜晚的魔力和沒有別離的言語,一晚上她都無法安眠,始終煩躁不堪,而最後,她疲憊地望著地窖上方的夜空,忍不住爬上了木梯,期待著早晨的來臨。

一如以往,年輕的醫療師在東方魚肚白那一刻便又提早到來,看見她懸在木梯上的苗條身影,男子露出驚喜的笑容,緊挨著鐵牢想更靠近她,他牙齒潔白,雙眸清澈,讓她以為真的見到了太陽神﹔他是如此耀眼,她忍不住伸出左手,撫摸他眉梢那道溫暖卻平滑的疤痕,他感動地覆住她探索的手,冰涼的小手襯著他黝黑熱燙的掌心,讓她胸口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快樂和感動,恍若自己終能得蒙神明的垂憐。

「這是西西里的紀念品,斯巴達軍團的陸上騎兵雖然主要當作斥候,戰場上衝的幾乎都是步兵,不過我必須承認斯巴達人真是非常勇猛,他們拿著九呎的長矛,人的肚子一下就能刺穿,很可怕吧?」

他作勢往肚皮上一比,微笑道:「我以前和母親住在雅典,上回參與了梅沙納步兵團的攻堅行動,結果被一個斯巴達斥候砍了一劍,幸虧沒被他削了右眼,只受了些皮外傷。」

她疑惑地看著男人的眼睛,無法想像戰爭的真實模樣。

「沒有人喜歡打仗,」他的眸子閃了閃,「因為不想再上戰場,腳也有點瘸了,纔從西西里回來,想要跟著父親學習醫療的工作。」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抽回手,只是無言地望著他,指尖摩娑著他眉梢那道細長的白色疤痕。

「我就知道妳會回應我,」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柔聲道:「我知道的,因為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妳。」

她還是一派沉默,心裡卻在祈禱著:「神啊,請讓他永遠記得我。」

男人彷彿能看穿她的心事,他微笑著說:「我父親告訴過我,『佩昂妮』是大神官給妳取的,妳的真名叫什麼?」

潘西雅無聲地滑下木梯,拿起她的黏土版,在上面寫下了她真正的名字,然後爬回木梯上把它遞給年輕的醫療師﹔她渴望珍藏一個生命的秘密,男人伸手接過那塊小泥版,笑容變得十分燦爛,他小心翼翼地把它貼身放入懷中,沒有再說什麼,便依依不捨地走了。

晨光乍現,劃破惴惴不安的黑暗之心,她回到那張舊毛毯之上,在突如其來的厭倦中停歇片刻,依然垂著頭,手中捏著一團黏土碎屑,感到激動不已﹔請不要眷戀昨夜的心,她輕嘆,就讓它留在淪陷的暗處吧。

過了許久,太陽都已經快要升到中央,還不見神官們來開啟鐵牢的門,這是潘西雅來到神廟之後,十幾年來從未發生過的事﹔一陣叫囂的群眾歡呼聲突然響徹雲霄,然後又突兀地止息,她疑惑地抬頭望了望湛藍的天空,回憶起醫療師漂亮的雙眸,她真想再見他一次。

日頭已過了正午,神官們終於出現在地窖的上方,打開兩道厚重的鐵鎖並解開纏繞了好幾圈的鐵鍊,他們神色凝重而古怪,那些服侍她的婦人們也沒說什麼,只是攙扶著嬌弱無力的神諭女,前往內室更衣沐浴,因為一年一度的神諭大典就要開始了﹔如同往常,潘西雅習慣性地讓那些婦人剝下她襤褸骯髒的衣衫,坐進盛滿熱水的澡盆之中。

水波搖曳著她的雙乳,溫暖地撫慰了她凍寒的心,這泡在水面下的窈窕肢體並非是她的,只能屬於一個無法參透的神,她看不見自己反覆晃動的詭譎形影,心頭一種異常的預感,使得她不禁望向她們,無聲地尋求解答。

沒有一個人敢正面迎視她詢問的目光。

她剛穿戴整齊,大神官就走進了內室。

「佩昂妮,典禮要開始了。準備好了嗎?」他問,神廟外頭那些敗德粗俗的農民和商人,根本就沒有乞靈於等待的精神。

她頷首。

「先說他們想要知道的,」大神官不忘叮嚀,「也只說他們想要知道的。」

她理解地再次點頭。

對於神秘、不可解的事物的崇拜,或者是祈求神明給予財富、施捨豐收,人心在過去、現在和未來,始終都是一樣的。

神諭典禮開始之前有著缺乏和諧、平靜、優雅的缺點,人們緊張地等在那兒,躁動不安、互相討論,直到大神官站到祭壇中央,所有的討論纔漸次降低了聲量,終至毫無聲息﹔莊嚴、肅穆、冗長的祈禱開始,無論是貧窮的市民或墮落的商人,都虔誠地祈求神明的降臨。

潘西雅炫目耀眼地出現在擠滿成千上萬人潮的神廟裡,象徵太陽神的髮飾和臂環在她身上閃爍著粲然金光,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往昔,觀禮的群眾們忍不住讚嘆起來,就如以前一樣﹔神的祭壇上有著未乾的紅色液體,她心想:這次神諭十分反常,大神官竟然把羔羊事先宰殺了。就不知,神明是否會滿意這次的牲禮呢?

十幾年來都是同樣的場景,同樣興奮地等著看好戲的人們,她游目四顧,終於在滿坑滿谷的人群中發現了些許怪異之處:她年邁的父母從來就不想參加神諭大典,如果她沒有認錯,站在雙親旁邊的還有她十幾年未曾見面的四個姐姐。他們面容哀戚地注視著她,而除了她的家人以外,每個人看起來都有些迫不及待的樣子。

一名神官終於踱到台前,他手裡端著個銀盤子,上面放了三粒鮮紅欲滴的漿果,這些漿果具有刺激與神明交感的作用,所有的神諭女在典禮之前,都要依序服用,纔能在眾人前宣說神諭﹔潘西雅看過一個神諭女在典禮上傳遞神諭的樣子,那個女孩好像瘋了似地,在無比神聖的神廟中發出模糊、淒厲、恐怖、刺耳又語不成句的聲音,有時還會又哭又笑,或扯裂自己的衣裳,亦或是披散著頭髮,由於服下漿果之後,神諭女會失去神志,因此那些女孩似乎從不記得自己曾經在神諭典禮中說了或做了什麼。 

大神官寒著臉走了過來,由長袍內取出一小瓶藥劑,直接倒在漿果之上﹔潘西雅望著那黑色的汁液,瞬間聞到一股腥甜的味道,由於神諭女侍奉的是太陽神和醫藥之神佩昂,因此幾乎每個女孩都懂得一些基本的藥草知識,這種普遍的毒藥──烏頭草──所粹取的毒汁,她自然也不會感到陌生。

大神官冷冷地說道:「佩昂妮,把漿果吃了。」

神官們殘酷地望著她,挑釁她是否敢在眾人和神明面前,打破從不開口說話的誓言。

誓言,不只是禁制,也是依著應許把生命交給神明的承諾。

因為知道自己已經有死無生,潘西雅默然地接下了這個挑戰,她勇敢吞下了第一顆漿果,並在那之後,看見父母親和姐姐們抱在一起,幾個人悽慘地哭作一團﹔她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錯,必須要以死來償命,或許幾年間消失了的神諭女們,臨到頭也是面對了這種宿命,現在她終於能瞭解,為什麼這十幾年那些女孩們全都不見了……她們全都被埋葬在神明的慈悲裡。

獨一無二的神就在觸手可及之處,但真理卻始終難以超越群體愚昧的信仰﹔她獻出了自己的夢想、生命、希望,以及所有的一切,會不會只是為了要替這些瘋狂的人們贖罪?

束縛她的是神嗎?還是這些可悲的人們?

如果說,束縛自己的其實不是他們,那些束縛,會不會只是她自己的想像?

她並沒有恨意。

夢境中,那些亡者的容顏,彷彿在對著她哭訴一般﹔也許,她心中已一無所感,無喜、無悲、沒有幸福或絕望,只有深深的憐憫。

擺脫束縛需要勇氣。

她認命地拿起剩下兩顆沾了烏頭草汁的漿果,一口氣吞了下去,轉瞬間她似乎能看見洶湧浪潮,災禍的波光閃現眼前,她化成世界的塵土,宇宙隆隆地滾成一團﹔神祇疾行的步履快速穿越天邊,她可以聽見祂在喘息、呼號,在雨雪雷電暴開的刹那,狂風似地,將腐朽之物掃盪殆盡。

歪曲不齊、在軌道上錯過的命運,終將要交錯破滅,那股颶風把她的軀體撕裂,狂吹著飄散四方﹔強烈的負面能量充塞其間,她舞蹈的四肢是風暴的中心,死亡成為萬象更新的新生,為那絕望嘶啞的高亢聲調,連眾神也會為之所驚愕。

然後她發現,那是她自己在尖叫的聲音。

「我沒有……我沒有背叛我的誓言!」

她嘎聲喊道,雙手伸向天際,因為烏頭草的毒汁開始發作,身子顫然,不住地發著抖:「太陽神啊,祢曉得我一直忠誠地服侍著您!」

這是一切徵兆都將顯現的一刻。

忽然之間,從天上降下一道火焰般的光芒,白色和金色的光線熾烈得像是要把一切全燃燒殆盡,在翻騰嘶鳴的人群吶喊底下,她看見一個神奇的金色人形浮現出來。

祂是透明的,站在面無表情的神官之間,看起來充滿了無比的尊榮和光輝,然而旁人卻似乎沒有一個能看得見──以往只能聽見祂的聲音,像只空虛的杯子,耐心等待著神將無限的智慧和知能如水般灌注其中,而這次真神現身在她眼前,在她心中震撼出無形的衝擊──也只有在人生苟延殘喘的最後一刻,偉大的神祇纔展現出祂無比的力量,就只有這一刻……越想活下去,死亡的陰影也就越會如影隨形,那揮之不去的臭味,不是早就飄散在空氣中了嗎?

她始終都被困在接壤人世與天神的牢籠裡,上天只賜予她這屬於自己的頃俄,毒藥也將很快地殘害她的生命,她的心臟將不再跳動、怦然,她的眼裡含著盈盈的淚水,她的眼睛及心將停止悲泣,而且將沒有時間可用於悲泣,傷心欲裂地沉迷於那些逝去蹤影的歲月。

「我知道妳沒有背叛過我,潘西雅,妳耗盡人生,堅守了對我的信念。」太陽神用祂那雙金色的手指拂弄她散亂的長髮,祂的形體在她面前膨脹、擴大、漂浮、閃亮,天啟的聲音,原來竟是如此地慈愛:「孩子,宣說我的諭示吧,我會許妳一個願望。」

她的則顯得粗嘎喑啞:「我明白……我一定會向這些人們轉達祢的話語。」

太陽神又問她想要什麼樣的贈禮。

「……我渴望再見到那個醫療師。」

「我不能給妳應許,」神以無比悲傷的聲音回答她,「那個醫療師剛剛已經被神官們在尼塞人民面前處死了……那些人在他身上找到了妳的黏土版,他無辜的血被灑在我的祭壇那兒,頭顱則取代了羔羊,人們歡唱他的死亡,待會兒他們也將在妳的屍體上跳舞。」

熱淚滑下了她的臉,潘西雅開始啜泣起來。

祭司們聽不見太陽神的聲音,凡俗之眼也無法見到這偉大的靈體,在他們疑惑的耳中,只能聽到女人詭異的嘶啞斷句。

大神官疑惑地開口:「那個醫療師?太陽神是不是不滿意我們的祭品?還是祂要求新的牲禮?」 

但是潘西雅並沒有回答,因為她的心還迷失在傷痛之中。

人類,常常為了自己所憧憬的一切而犯錯,只因為想要追逐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便成為自毀的前奏﹔殺人或被殺,死亡或重生,或許是實現了神明的要求,又或者,只是實現了那些假傳神諭者的慾望?

潘西雅想起希臘傳說中,梅加拉的潘迪恩王(Pandion)之子尼修斯(Nisus)﹔尼修斯的名字來自於尼塞,因為神應許他擁有神力,便以一束紫色的頭髮作為記號──如果能保有這束紫髮,就能保有他的王國支配權──當克里特島的邁諾斯王(King Minos of Crete)統治梅加納時,尼修斯的女兒席拉(Scylla)與邁諾斯王戀愛,因而背叛了她的城邦,這個戀愛中的女孩偷偷剪去父親的紫髮,使得王國覆滅。

現在,她能明白那種決心,這是最後一次神諭,而她將毫無保留地傳遞給尼塞城的市民,祂將會有什麼判決。

「妳告訴他們……」太陽神督促著她。

「我告訴你們……」

神哀悼地指了指神廟中的人們:「戰爭女神將到達尼塞!死屍遍野!雅典娜會取走光明,摧毀這個不受庇佑的城市!」

「戰爭女神即將帶來黑暗……尼塞要滅亡了……」她大聲唸著最後的神諭:「豐收之後,淒冷的嚴冬將至,乾涸的海港即將凋零,成為一段可鄙的傳說……神對尼塞的祝福,在此刻完全消失……這座城市難逃被滅亡的命運!尼塞必須付出代價!」

神廟中的人們紛紛發出詫異和驚畏的喘氣聲,沒有一個人曾經預期會聽見如此恐怖的消息,這是個多麼可怕的神諭啊!

「瘋女人!」

「處死她!」

「這是假神諭!一定是假的!」

神廟中所有的群眾開始此起彼落地忿然叫罵,憤怒的人民要求神官馬上殺了這個瘋狂、胡言亂語的神諭女。

鮮血從潘西雅燒燙的喉頭中不斷淌出,染紅了全身,滴在白色的大理石階上。

她不住嗆咳著逼近恐慌的人群,指出他們的罪惡和愚昧,繼續聲嘶力竭地大喊著:「雅典人將佔領尼塞!他們會殺死尼塞的商人……雅典娜會毀滅太陽神廟……會殺光你們……」

沒有人相信神諭女最後的毀滅性預言,因為雅典人一向和尼塞站在同一陣線,誰會相信盟友有一天轉回頭攻打自己呢?

在太陽神佩昂哀慟的目光之下,驚駭的大神官喚來一隊武裝衛兵,攔住猛然衝向人群的潘西雅﹔士兵們扯裂她的衣裳,試圖阻止她逃跑的企圖,利刃劃破她只能宣說神諭的喉嚨,幾柄尖刀刺進她跪倒的孱弱身軀,神在一陣戚然大笑中消失了蹤影。

旁觀的群眾們四處奔逃,慌亂地從潘西雅的屍身上無情地踩踏著散去﹔在失去意識前,她痛苦地呻吟著躺在那兒,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濺滿了一灘灘的血跡和髒污的腳印。

誰說難以忘懷呢?

她將永遠記得那個為她一掬同情之淚的陌生男子,神留給她死亡的恩寵,爲生命帶來安息,使她放棄愚蠢的執著和怨恨,讓她在自己那神秘的預言中沉入夢境。


※附註:

一、424 B.C.雅典人不讓梅加拉人進入亞提(Attic)港的市場,潘洛波尼西戰爭(Peloponnesian War)爆發時,雅典人始終沒有攻下梅加拉城,怪異的是,雅典人取得尼塞港,燒殺劫掠一番之後,便沒有試圖再侵入梅加拉。

二、本篇小說完成於2000年我最後一趟去希臘的旅行之中,見到修復中的古神廟,聽City Tour的導遊說了這裡的可悲傳說,後來我就寫了這麼個故事。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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