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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3/22 20:12:24瀏覽1928|回應0|推薦14 | |
所謂的「神諭女」,顧名思義,就是古代希臘人的巫女,古希臘人崇拜許多不同的神明,不同的城市,也有不同的守護神,而宣說各守護神諭示的,通常有類似僧侶的神官,還有一批女子。 這些女子,通常為了侍奉神明,保有純潔的身子,終身不嫁娶,成為神明在人世間的代表。 兩千五百年前的尼塞城(Nisaea,見附註一及二),一直固守中立,原本應該保持平衡的雅典人(Athenian)和斯巴達人(Sparta),終於失去均勢,繼續陷入紛亂的爭戰情況﹔世界靜待解救,凶兆散佈於各個城邦,在毫無未來可言的戰場之外,生活還是得過得一如以往。 時間回到公元前五百年。 這天,早晨的旭日輝映著紫藍色的天空,女孩踏出石屋門口,就決定先去拿飼料餵雞﹔就在晨光乍現的頃刻,她抬眼望見那片美麗的天空;置身於一片氤氳的榮輝之中,繽紛多彩的霞光照亮她白皙的臉,微風則拂動她的長髮,朝陽寧靜安詳地包圍住她。 美麗的景致本來就該好好欣賞,家事永遠都會等在那兒,但是這個早晨的日出卻可能將不復見﹔放下手邊的工作,脫了鞋,她光裸著腳,輕輕地走向柔軟潮濕的草地,悠遊於花叢之間,露水沾濕了她的棉布裙,頭頂上的天空湛藍清澈,這是個難得的晴天,小鳥吱喳鳴叫,露珠在花朵上閃耀著鑽石般的燦然光芒,放眼是大片的茂盛野花,在晨熙中搖曳著丰姿。 這是她在家裡所見的最後一次黎明。 潘西雅(Penthea)想起十六年前自己出生時,父母為何會幫她取了這麼個名字。 在希臘文裡面,這個名字代表著「第五個女兒」,潘西雅的四個姐姐全都嫁了人,她們和丈夫住在首善之都梅加拉(Megara),只有她與身為農民的父母,還待在尼塞城內,幫忙飼養雞鴨和種植果樹﹔因為尼塞是梅加拉城最大的海港,在城邦政治的時代,一向站在眾邦領導者的雅典那邊,共同對抗好戰的死敵斯巴達人,所以雅典人便幫尼塞人從梅加拉一路蓋了道緜長的城牆到尼塞,藉以抵禦斯巴達人的入侵。 尼塞港是梅加拉城主要的對外海港,平時除了作為軍事、交通和漁獲用途,商人在這個港口建立了一套完整的貿易體系﹔由於國際商業交流非常昌盛,恐懼海難和戰禍的有錢商人們,便應著神諭,捐貲蓋了座太陽神廟,並且延請神官們,每隔幾年,便專司挑選年輕的處女進入神廟中當「神諭女」。 這個終身職能保障全家人衣食無缺,還能藉著學習降臨神諭,預言災禍和戰爭﹔尼塞人把少女獻給太陽神作新娘,同時也小心看管著這些神明的容器,而就在潘西雅剛滿十六歲的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她幸運地藉由神的諭示,獲選為神諭女,然後就必須住進神廟,發誓永遠傳達並服從神明的意旨。 成為神諭女之後,神官依照諭示,幫著女孩們改名。 潘西雅在巨大的白色神殿中,正式改名為佩昂妮(Peony),這個稱呼有「牡丹花」的意思,表示她是「屬於太陽神兼醫神佩昂(Paeon)」,所以她便成為服侍太陽神的女預言家,經由每年定期與神明交感,傳達人們向神明所詢問的答案﹔她和其他女孩一起住在神廟裡面,外面圍了好幾層土牆,為的是怕她們被外人叨擾,而每年一次的祭典,被選中的神諭女,將會進入祈禱室內禁食七日,這段期間,只能喝水或食用曬乾的無花果果腹。 得著天啟後,她必須在滴了香油、灑滿花瓣的澡盆內沐浴淨身,然後來神廟中協助祭典的婦人們,就會幫她換上遠從東方運來的名貴絲縲衣裳,帶著她到神廟大廳中,向眾人宣示神明年復一年的各式預言。 剛到了神廟,她就開始發表高論:「行動者比預言家更有價值。」 神官指正她:「不對,神諭勝於一切。」 她無法瞭解。 「神諭」,只是言語的集合體,來自於神的啟示。神有沒有分為善惡兩端,誰都不曉得,但無論神明保佑市民與否,只要是他們所信仰的,就是正神,別的城邦要信仰誰都沒關係。 西元前四二五年發生了不少大事,斯巴達人原先與雅典人達成和平協定,然而雅典人卻背約在西西里島(Sicilia)入主了梅沙納城(Mesana),潘洛波尼西戰爭(Peloponnesian War)就此爆發,後來雅典人又入侵亞提加(Attica),確保了西北希臘的勢力,並且摧毀了科里尼西(Corinthian)的海上艦隊,在皮洛斯(Pylos)大勝時更擄獲艦隊上兩百九十二名斯巴達囚犯﹔盟邦雅典獲得勝利,本來是件喜事,可是尼塞人卻還是擔心斯巴達人會來武力報復,以尼塞城中的軍備,並不足以相抗,因此神諭女就更形重要了。 她是尼塞城全體居民的希望之所繫。 「佩昂妮,大神官請您準備齋戒。」一名神官前來傳訊,也沒多說一句或多看她一眼,便又疾步離去。 潘西雅沉默地點點頭。 在神廟之內,她是不被允許開口說話的,因為只能宣說神諭,即使在神廟中住了十二年,卻從未和任何人交談過﹔或許,她早已經忘了說話的能力。 說話很重要嗎?沒有交談的對象,也就毫無開口的必要了。 但是,她真的跟神明交談過嗎?還是,太陽神將透過她對別人說話? 她不知道。 今年是第十三個神諭的年頭,神廟中的神諭女只剩下她,有的女孩剛進來沒幾天,就突然消失不見,但潘西雅並沒有太在意這些人﹔女孩們來來去去,謠傳她們因為受不了這種枯燥無味的生活而逃走,可能有幾個是自己要求離開的,還有些人因為年老或生病而死去,原本有幾十名女子的尼塞神廟,現在神諭女就她一個,獨自面對著日復一日的無聊歲月。 終於,今年輪到她報神諭,這也是她第一次與神明進行更深的交流,她渴望成為神的代言者,成為祂的容器。 在僻靜神廟的一隅,女子清修苦行,鎮日自省以澄澈思維,渴望更能接近神的領域﹔累了,她就會起身拿起黏土版和石刀開始鏤刻,寫下冥想中所獲得的感應,或者畫出幾個扭曲、不成形的圖案,而神官們則會每天派人過來拿取這些黏土版,作出神諭的解說或研究。 神到底有什麼願望呢? 為何命運之輪總是不能往好的方向前進? 神諭女在她單調的寢室繼續沉思,直到時間已不在屬於她,便漠然地跟著一群婦人們,習慣性地往祈禱室的方向走去﹔忽然間,她發現在祈禱室外有一雙眼睛好奇地望著她,那是一個年輕男子,他穿著象徵太陽神與醫神的米白色醫療師長杉,看起來年約廿出頭,右邊的眉尾到鬢邊有著一條細細的白色疤痕,眼中帶著明亮的笑意,唇角彎成一個愉悅的弧度。 他在笑? 潘西雅疑惑地想著,這些年來從沒有人敢對著她展露如此快樂的表情,神官們總是不敢正眼看她,那些服侍她的年長婦人們也是如此﹔由於太陽神賦予的神秘力量,每個人都十分畏懼她,她的父母親和姊妹們十幾年來從不肯去參加每年神廟中的神諭大典,而她自己也知道是為什麼。 「我是妳的醫療師,」那個年輕男子說,「愛都亞多是我的父親,他患了眼疾,因此大神官要我暫時來代替他的職務。」 潘西雅並沒有回答,她甚至沒有看那名年輕男子一眼,便無言地帶著黏土版,沿著搖晃的木梯直往下,走進即將被封閉七日的祈禱室裡去了﹔男人年輕的心,頓時感到困惑不已,他熱切地注視著那地底下的牢門,開始想要打破彼此的隔閡。 祈禱室其實是一間方頂的石灰岩地窖,上方覆蓋著鐵製的框架,神官們不讓外人去騷擾她,每天只讓專屬的醫療師從上面透過鐵框去看看她的情況,而三餐則會從上方垂條繩子降下來,只有大神官有鑰匙,可以在齋戒期滿後開鎖讓她出來﹔這兒四面只有泥灰色的土牆,牆邊擺了只大水缸和一個竹簍子,斗室中央置放著一張破舊的毛毯,還有一只給她解手用的瓦罐,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後來的幾天,新任的醫療師會為她帶來乾淨的長衫替換,會為她攜來些新鮮多汁的水果,會用綠葉編成的杯子為她掬來小溪的清泉,見到她也總是會微笑著和她說話,比往年那位老醫療師顯得更為細心而殷勤,可是潘西雅知道她不能做出任何回應,一如以往,因為她必須服從神意,也只能作為神和尼塞人溝通的工具,她的嘴並沒有自我的意志﹔到最後,她還是沒有正面瞧那個年輕的醫療師一眼,話也依舊沒有說上一句,只是垂首跪在地窖底那張薄毯上,一顆果子也沒有吃,一滴水也沒有喝,男子因而形容哀傷,連聲音也充滿了憂慮和不解。 「妳為什麼不吃不喝?」 她連頭也不抬,因為今天是齋戒祈禱的第五天,時間已經不多,她必須乞求太陽神的諭示。 他開口攀談道:「我實在無法理解神明,就算有任何啟示,也沒必要這樣折騰人,把妳關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裡。」 潘西雅曉得自己的使命,也總是謹記在心:她的命運已定,神諭女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為了神而活,並且依著神意來服務人民。 然後,她發現那個男人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命運這種事,還是不知道的好。一旦知道了,誰又能逃得掉呢?」 潘西雅還是決定不理他。 神的諭示自有祂的道理,雖然有些很可怕,或者讓人無法置信,可是人卻不能反抗神所賦予的命運﹔是命運,讓她成為這座城的神諭女,因此她必須謹守本分,保護居民的安全,使這個城市繼續繁榮下去。 因為一直得不著她的回應,男子在失望中很快地走了。 而正如過去十幾年的祈禱,除了白日還能提供暖熱的陽光,她總是在半夜僵冷著四肢,跪坐在毯子上面,歷盡磨難修得的果實放置在祂的腳下﹔終於,這一晚,神明震撼強烈的回音出現在她的腦海中,答案如泉湧般地充塞胸臆,直到她失去了意識。 過了好一陣,潘西雅在恐懼的陰影中醒了過來,冷汗涔涔而下,這靜謐的夜色,也無法掩蓋住她臉上的驚恐﹔一定是弄錯了,或許她的預言能力還不夠準確,無法掌握神明的意旨,未來不該如此可怕,也不該充斥著許多的死亡。 那是夢嗎?神告訴她,祂需要充滿血腥的祭品,但是詛咒本就不應該加諸在任何人身上的。 神明如此要求的犧牲方式,不是太殘忍了嗎? 尼塞人所崇拜的,會不會只是一個嗜血好殺的惡神? 所有的疑問還是無解,而她的煩惱已經持續到第六天的黎明時分了。 仰望滿天的星星,她從不曉得它們的數量、來自何處、或是為何會高掛在那兒,就像人為何而生、為何而活、又將往何處而去,這幾乎是相等的謎題。 人類唯一的命運,不就是死亡嗎?那些星光,總有一天也會殞落吧? 生而為人,她可曾做過些什麼? 人生,就只是那些充滿了回憶的斷面嗎? 神呢? 是不是有一天,神也會面臨永恆的死亡? 那……她的人生呢? 她的人生,到底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她乾澀的雙眼不住地眨著,對於這許多的問題,始終找不著答案,太陽神也從未告訴過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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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