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當初……〉

　　昨日，很想拿出錄音筆，錄下「相當初……我想考空軍的啊……我們陸戰隊……」覺得好想為他們做些什麼。

　　這是一種補償心理嗎？爸曾經對我期望能學會計，留在他身邊幫忙計帳，無奈學了會計，卻被提早踢出校門，之後學了寫故事。
　　有一年回高雄娘家，爸找我替他繕打一封商用陳情書給軍隊，兩人一邊討論用詞用句，爸說：「什麼時候幫我寫一篇故事啊！」現在卻來不及了。
　　所以我很喜歡聽他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爸和伯叔一見面也是這樣說：「想當初啊……我們……」
　　想當初的故事，要說到家人喊吃飯才會結束；再見面的時候，寒喧完，又是「想當初啊……」可以緣由一位長官的事，又是「想當初啊……」
　　三回見面，想當初的內容還是一樣的，一樣的令人感到重覆的無聊，週圍的人都走避了，還可以聽到他們的「想當初……」但，他們永遠都是這樣談得津津有味兒。

　　童年時，沒有一個孩子愛聽「想當初……」的故事，只要有長輩一提起，大夥兒拔腿就跑，我是小胖妹，腳程慢，不忍心看長輩難過，就留下罰站聽「想當初……」
　　「喔！對了！你上次說過了，我知道。」
　　「你真聰明，想當初啊……我們那個隊，和你爸那個隊啊……」
　　我一站就是一小時，最好不要坐下來，因為一坐要罰坐兩小時，都沒人來救我，只有五十步遠的鄰居小孩跟我做鬼臉，意謂：「你慢慢聽吧！」
　　蚊子咬得我滿腳包，終於被放回家，我跟爸說：「鄰居叔叔好無聊，又再說想當初啊……」
　　最好這時在吃飯，不然爸會說：「女兒，給爸爸泡茶好吧？」
　　「喔！茉莉香片，我也要喝。」最好別喝，因為，爸小啜幾口茶：「女兒啊，想當初啊……，我和你叔叔們穿著草鞋，躲在草叢裡，喝！一堆土八路就摸上來，一人一把刀而已……」
　　「啊？！爸！那你有……你有殺過人嗎？」
　　「怎麼不殺啊？你不殺人，人殺你呀！誰想殺人啊，能逃就逃！」
　　「不怕嗎？」
　　「怕？！怕有什麼用？」

　　眷村房子的牆連著牆，一有大小事情，左右兩邊都探頭出來看好戲，這次看我罰跪。
　　罰跪當中，剛好客人來，爸正氣在頭上，顧不得我的面子，就和客人談起正事，正事談完，「想當初啊……我們……」
　　好戲比故事好看，一聽到「想當初……」人頭都不見了，全都下牆吃飯去。
　　這樣一聊，我可是跪著聽故事，心想：「伯伯啊，想當初您沒被罰過跪啊！怎麼不救我？」
　　我正跪得兩膝發軟，突然「噗哧」大笑起來！爸看了我一眼，伯伯說：「孩子就別罰啦吧！」大概以為我跪到神智不清。其實是伯伯的「想當初……」我沒聽過，而且比較好笑。
　　自此，爸不再罰我跪，用食指敲頭比罰跪有用，再後來連敲頭都不管用。我並不頑皮，只是「想當初……」我小時候愛笑，也愛哭，連受罰都笑得出來。
　　我和姐姐晚上睡覺的時候，摸摸誰的頭上包包多？疼得兩人邊揉邊笑。
　　包包分布太均勻的時候，不好躺著睡，姐姐會發嘮騷，我則睏到乾脆趴著呈現青蛙式睡覺，不然就是躺著，忍一下，睡沉了，也不知疼。
　　北上念書後，一學期回家一次，不用爸說話，只要看爸沒事，就主動泡茉莉香片。
　　「爸，當初你是和叔叔他們一起過來的嗎？」
　　「想當初啊，我還被俄國人抓去學通訊，誰要去替外國人做事，就逃啊，逃啊……」

　　我的記憶淡了，歉疚深了，想追溯，卻只記得那夜裡的夢……那夜裡，在沒人的軍艦上，爸爸站在軍艦上來看我：「女兒，我要回家啦！」

　　想當初啊……我為什麼沒能記錄下來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