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面裡的時間是AM6：30。

鏡頭所拍的，是一棟豪宅的偏廳。 整片整片漆成象牙白色的嵌木牆面，鑲著一整條描金的手工木製邊條，還包括了鵝黃色的踢腳板。邊廳位於主臥與書房之間，在廊道的另一側。擺著從西班牙進口的整套手工定製沙發。一對扶手雕成獅頭，四隻椅腳是獅爪。中央玻璃桌上的大塊玻璃，被青銅製的巨大蠍子抬著。

「霸氣奢華啊！」如珊剛剛剪完了一則紀錄片「人生半百」中的受訪者慧玲最新狀況的新聞播帶交出去。在等待她的聯絡採訪回覆的空檔，又鑽進了看片室裡，繼續放她沒看完的「人生半百」。

豪宅偏廳的大理石地板上，擺著兩個大行李箱。裡面已經收拾了七、八成。鏡頭往左手邊轉了九十度，從主臥房的雙開大門裡，走出一位中年貴婦。她穿著一身的GUCCI。頭髮梳攏在腦後，臉上戴著一副超大蒼蠅頭墨鏡，像是素顏似的，光是打了粉底，塗了點唇蜜而已。就算只是這樣，如珊也看得出來，這鏡頭中的女子，絕對是個大美女！中年呀！

如珊特地按了暫停鍵，仔細端詳畫面中這位貴婦名媛的特寫，試著要瞧出整形美容的破綻！ 「真的是妖精！都過五十歲了，還這麼美？身材這麼好，可能嘛？妖精！」如珊喃喃自語。

「我整個晚上都沒睡。」這位豪宅的女主人說話了，像是透過鏡頭跟閨蜜聊天一般：「一早的飛機，」她走向偏廳地上的大行李箱：「平常不到中午，我根本起不來呀！我昨晚連安眠藥也沒吃，就邊喝紅酒邊追劇，一直熬到四點多，才開始整行李。」

管家聽這位貴婦的指示，將收拾好的大行李箱，一個個小心翼翼地，幾乎在不發出任何聲音的狀態下，移出偏廳。

「放到車上去。」大墨鏡貴婦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卻有著不可違逆的氣場散發出來！

「我喜歡看宮鬥劇。」貴婦坐在兩邊扶手都刻著獅頭的單椅上，說完這句話，她將桌上小盒子裡的白色藥丸子拿出來，配著黑咖啡，吞下肚。 「宮鬥劇很好笑。」帶著大墨鏡的絕美貴婦，慢條斯理地說話：「看宮鬥劇的人，也很好笑。因為他們都在幫他們以為的弱者加油。皇后都是壞的，剛進宮的女孩子都是可憐的、被欺負的、不應該被皇上冷落的。」她說著就輕聲笑了出來！

對如珊來說，她分辨不出來鏡頭裡的這位貴婦是笑真的還是笑假的？如果自己也這樣笑，肯定得內傷！因為…太…太貴族太貴氣的笑法了！根本是在表演嘛！真的富豪之家的家規這麼嚴格嗎？連笑都要講究氣質？

「因為我覺得，喜歡看宮鬥劇的人，都很好笑。所以宮鬥劇就是個好笑的劇。」大墨鏡貴婦繼續輕聲說：「為什麼這些觀眾很好笑？因為他們都在幫小三、小五、小六、小十八加油！但在實際生活裡，這些觀眾卻容不得小三！然後他們追宮鬥劇，看著小三一路往上爬，變成皇上唯一的心頭好！還誇這是真愛！」

大墨鏡貴婦優雅地放下骨瓷咖啡杯，看著鏡頭，露出迷人的微笑，輕聲輕氣地說：「我，Barbie，當初就是從小五，一路往上爬，變成正宮娘娘的！在宮鬥劇裡，我就是個典範。在實際生活裡，我卻是個討厭鬼，是人家說的『狐狸精』，I WAS a 狐狸精！」

如珊聽得出來貴婦強調「was」，過去式！ 如珊看著屏幕：「還敢站出來講？雖然戴著副遮了半張臉的大墨鏡，但是妳真敢講呀！」

鏡頭跟著貴婦上車。攝影師坐在貴婦的斜對面。勞斯萊斯酋長型大車啟動，平穩安靜又幾乎無聲無息。

「三十年前吧？」貴婦頭上戴著白色寬帽，大墨鏡一樣架在高挺的希臘鼻子上：「我在精品店當銷售小姐。」她說到這兒，又笑了！雙手在胸前交叉劃出兩個方向相反的彎弧：「兩條交錯的鰻魚，那個牌子。」貴婦的雙手，保養得非常之好！食指上的祖母綠，大得像顆糖炒栗子！

「看過太多有錢的男人帶小老婆來我們櫃上當大爺買禮物送小三、小四、小五的。有的時候也會帶老婆來，所以我們都要記得哪一個是正宮娘娘？那一個是小三？哪一個是小四？小五是哪一個？這個小孩是跟誰生的？那個又是誰生的小孩？一下子這個張董星期一帶這個來，一下子是陳總又包養了哪個也帶來買包包…我們都要記得，分清楚，絕對不能搞錯！」

自稱Barbie的貴婦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說：「那個時候，我跟幾個不同品牌的櫃位小姐，什麼GUCCI啦、HERMES啦、LV啦、FENDI、KENZO裏業績超棒的小姐全都拉來投資！一起在百貨公司後面的巷子裡開了間二手精品專賣店。這些小老婆收了男人花大錢買的包包啦、外套啦、鞋子啦、貂皮大衣啦，我們就偷偷跟這些女的咬耳朵，拿來二手店裡換現金。男人原價買，我們六折收，然後八折再賣出去給一些酒店的、錢不夠還想拿名牌真品包的。嘻嘻，百貨公司櫃位業績好，我們抽獎金。東西到我們二手店裡，再多賺兩成。男人呀，花大錢買了什麼東西送人，自己都不記得的。因為他就要女人乖乖聽話，上床伺候，下床問候，其他不重要。男人要的是女人的稱讚跟崇拜。」

貴婦將手平放在雙膝上，坐得端正，雍容華貴也似的：「但是當妳嫁給一個男人，或是跟喜歡的男人變成男女朋友之後，女人就變得只會嫌他、念他、煩他。」Barbie面帶微笑：「我們不幹這種事。我們對男人，十句話裡面，九句稱讚一句念。男人被我們念一句，他反而覺得妳對他是真心的！他會以為妳真的是因為愛他為他好，這樣男人才容易聽得進去，因為老是有九句話都在誇他嘛！」

如珊聽到這裡，心中一驚，哇靠！這不能叫「狐狸精守則」，應該叫「頂尖馭夫術」了！

「我兒子念電影的。」貴婦繼續說：「他有一次叫我去看『無間道』。說這部是超經典的警匪片。劉德華跟梁朝偉都是我的男神呀！兩個人都是臥底，一個是黑幫臥底變警察，一個是警察臥底變黑幫。我看完就想笑！想當年啊，我挑了幾個做人家小老婆的美女，刻意跟她們走得很近。告訴她們的男人最近有沒有來？帶了誰？買了什麼？然後讓她們知道，自己現在排在第幾位？應該先把誰給幹掉？想想看，我剛剛說的，當年幾個大牌子的櫃位小姐，全部都是妳的眼線，都在幫妳上位！還讓妳手上的包包可以換現金，妳當然會對我們很好，生意都給我們做呀！不過呢，我們有時候也會跟大老婆站在一起，聯手修理不長眼的小三呀。嘻嘻嘻。只是這種狀況比較少見。」

如珊看著這位帶著蒼蠅頭大墨鏡的貴婦停頓了一下，像是在邊回想過往，邊說：「因為大老婆跟老公進來，通常一張臉就是擺出很會計較，很精明的刻薄樣子！有沒有折扣？優惠是多少？送什麼贈品？小家子氣，又一副高高在上的嘴臉。老公花錢買，她也不說聲謝謝，好像這男的天生欠妳應該的。我不挺妳老公讓我們有業績，難道挺妳蹧蹋我們嗎？妳是有錢人呢！不然走得進來嗎？人家小老婆進來，因為知道自己不是正宮娘娘，反而大部份都比大老婆對我們還客氣，價錢也不殺，又不是花自己的錢是吧？」

戴著大墨鏡的貴婦，打開小瓶礦泉水，喝了一口：「我不到三十歲，就買了兩棟房子。一棟給老家的爸媽住，一棟租給別人，我租小套房住。這樣比較省錢，租出去的公寓，每個月租金可以付我自己的租金，跟繳一部份房貸。」

貴婦說到這裡，沈默了一下子，她的表情開始變得冰冷：「我以為這樣子的生活，可以一直下去。賺錢，找個我愛的人也愛我，然後結婚生小孩。結果，我還是在宮鬥劇裡活，沒在一般人的日子裡過。」

貴婦Barbie放下小瓶礦泉水：「我被一個人家的小老婆背叛，被她修理，羞辱。」貴婦說到這裡，嘴角微微揚起驕傲不可一世的微笑：「她呀，擔心我搶她男人，就開始對我很不客氣！在店裡當場甩掉我拿給她看的包！跟我大小聲！這個賤貨還去當爪耙子，跟我的主管告狀，說我在外面開二手精品店，專收包包、皮衣、鞋子變賣！店裡賺的錢，比在櫃位賺得還多！」

女人的戰爭呀！如珊邊看邊這麼想。

「哼。我說呢，」貴婦話說得雲淡風輕：「如果你有十個朋友，只能讓人家知道七個，剩下的三個，要藏起來。這個賤人，以為我的主管會開除我，一下子就能把我給整倒了！她不知道，我的主管也投資了那家二手名牌精品店，主管也是我同一條船上的，但是知道的這層關係的人，很少很少。然後呢？」

貴婦的笑容更明顯，更得意：「我請主管跟那個賤貨的男人聯絡，通知他在我們店裡的VIP被取消了！因為我們發現賣給他的包包，被轉賣到二手精品店裡換現金，對我們品牌有形象上的影響，我們品牌，是不幫客人洗錢的。結果呢？男人被我們家主管當場洗臉！很沒面子！回去就把那個賤貨狠狠打了一頓！轟走了。」

難怪她覺得宮鬥戲很好笑！如珊看著畫面裡的貴婦Barbie，心想：她根本就是從宮鬥戲裡跳出來的大腕兒呀！

看片室門口忽然被推開！攝影師大同探頭說：

「出發了！那個殺母親的不孝子要移送啦！」

如珊一聽！立刻跳起來：「交保還是羈押？」

「快點！」攝影師大同催促：「其他家記者都到了！」

作者：房純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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