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就停了下來。

張開眼睛，微弱的燈光之中，她看見他正晶亮閃耀地盯著她看。

那神情有點調皮，像是湯姆歷險記裡每一個準備冒險犯難，或者闖禍的小男孩。

幹嘛。她有點心虛地問。

他沒有回答，倒是開始很認真而專注地盤查她的臉。輕輕地撥開幾根散落在她臉上的頭髮，「一、二、三……」他竟然數起她臉上的小斑點。

這樣是在嫌棄我嘛。她沒好氣地說。

怎麼會這樣想，當然不是。他說。

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關於你的一切我都想看清楚。他說。

包括臉上有幾個斑點嗎？她說。

對。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包括臉上有幾個斑點。

她這輩子素顏得很徹底。從來沒有隔離霜、沒有遮瑕膏、沒有防曬乳，更別提所有其他在這之上一層又一層的覆蓋。

說「從來」，是真的「從來」，不管是什麼場合，不管會見到誰。

她不相信「化妝是一種禮貌」這件事，她相信，應對得體、言之有物，是更有誠意的禮貌。她也不相信「化妝會讓人更美麗」這件事，她相信更真切的美麗，來自涵養與氣度、來自觀點和想法、來自發於肺腑的笑容、來自才情、來自風雅。

但說到底，她其實是懶惰：對於所有缺乏意義而僅能維持住形式的事與物，完全提不起勁。

她不怕繁複不怕困苦，但不想把生命放在重複那些覆蓋上去然後再卸除掉的動作，她不明白那樣的日復一日究竟可以成就什麼具體的進展，她不明白拿自己真實的樣貌示人，到底會有什麼不能承受的風險。

她寧願從第一次相遇就是這張臉，什麼人工而虛假的東西都不要有，倘若真被愛上了，往後長長的一輩子，也不致於被錯估或誤以為是什麼其他別的。

第一次親吻她的時候，發現沒有唇膏，他嚇了一跳，接著兩隻手捧著她的臉、撫摸她的臉頰，發現竟然就觸碰到了她的皮膚，沒有隔著任何東西，感覺很不可思議，然後他帶著追根究柢的實驗精神，仔細地研究她的眉毛。

是真的！他說。當然是真的。她大笑。為什麼會是假的。她笑瘋了。

他抱著她，像是要穿透她的肋骨、又像是不允許她有片刻換氣的空間、更像是要把兩個身體融合成一個那樣緊緊地抱著她，頭埋在她的頸後、她的頭髮裡，然後說，你身上有香香的味道。

喜歡這個香水。他說。哪來的香水。她再大笑，呵呵呵地沒辦法停下來。

她總是大而化之地笑著，朗朗而洪亮的笑聲，彷彿遠遠的藍藍的一望無際的海裡的鯨魚聽到了，都會游到水面來快樂地噴著水柱，呼應著。

所以，你會連我臉上這些小斑點一起愛著嗎？她問。

當然，這些小斑點都是我的。他說。然後，竟又一個一個開始數了起來……

你的一切，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什麼，我都要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