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階梯教室看的這部電影，《風櫃來的人》。

記得很清楚，那時候高一，剛加入演辯社。現在完全無法回想為什麼加入了這個社團，而與社團唯一相關的記憶，只有這個電影觀賞的活動。

不是為了侯孝賢而去的，我懷疑我當時知道侯孝賢嗎？也不是為了唱電影主題曲的李宗盛而去的，我甚至不是為了這部電影而去的，我想我當時應該完全不知道這部電影曾經參加英國倫敦影展、法國三洲影展及夏威夷國際影展。

它只是一個社團活動，只是一部電影，而我卻情不自禁地哭了。

我記得當我們從階梯教室出來，大夥兒一塊兒走出校門時，還有人嘲笑我紅腫的雙眼，說，是不是想家了，想念在家鄉的爸爸媽媽，是不是第一次離開家這麼遠，而電影裡的情節讓我感同身受？

我還記得皎潔月光下同學的笑臉，而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如此情緒澎湃？我記得那個哭泣，如此激動莫名的哭泣，但究竟是為了什麼，記憶卻如此模糊。

真的有一個地方叫作風櫃，它位在風櫃半島的尾端，屬於馬公市風櫃里，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漁村，據說，以風櫃濤聲、水柱噴潮以及海水抽吸聲這三大奇觀而聞名，而風櫃國小的小朋友，很會打棒球。

怎麼可能是第一次離家，小時候只要一放暑假，就會往營隊跑，各種夏令營，科學營或是童軍活動。爸媽帶我到報到的地點，當其他小朋友還在那兒哭喪著臉，不願意離家幾天，不願意住在外頭，不願意與爸媽短暫分別時，我總是快速地揮一揮手說再見，頭也不回地扛著自己的背包，加入人群裡。

我沒有非在哪張床睡覺不可，我也沒有非得抱著哪個洋娃娃睡覺不可，我也從來不會因為帳棚外的蟲鳴鳥叫而無法入睡。

離家從來不哭的，站在現在的位置回頭去看，這真是一個頑固而倔強的小孩子，為什麼不哭，為什麼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為什麼不拉著爸媽的衣袖依依不捨，為什麼不在營地住個兩天就打電話要爸媽來接我回去，我從來沒有給我的爸媽哄我安撫我的機會，我是一個不哭的小孩，會不會，也是一個不可愛的小孩？

高中參加北市聯招，像是參加一個值得炫耀的時尚派對一樣，整個學校有一半以上都是外地生。

十五歲是什麼樣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就這樣住進了大台北城，開始自己照顧自己的生活。在這樣一個學校，成績好是必然的，就像參加派對你總得打扮，但是怎麼樣稱得上打扮出色呢，成績好之外，你還得多才多藝，你得跑得快跳得高，會畫圖會唱歌，可以跑大隊接力還要能加入樂儀隊。

不想當壁花得付出一些代價，到底並非每一個人都是白雪公主，我選擇不當壁花，但是晚餐時分在電話亭前排隊打電話回家淚眼漣漣的身影裡，不會有我，倒是常透過房東那個三分鐘就會斷線一次的話機，接家裡打來問候的電話。

這真是一個不可愛的小孩，「為什麼不能楚楚可憐？」然後才明白，沒有人喜歡插不上手的狀態，沒有人喜歡永遠沾不上邊的關係，沒有人喜歡不被需要，而為什麼這個小孩子永遠都可以毫不遲疑地離開，從來都不回頭呢？

我們到底都是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而後終有一天離開這個世界，我們到底都是自己一個人。小孩的時候，我們不知道面對生命需要那麼厚實的能量，我們很容易快樂很容易滿足，吃飽了玩，玩膩了睡，睡醒了再玩，生命是吆喝著一塊兒去玩耍，生命是，哭了笑笑了再哭，沒有其他複雜的事情。

有一天當我們已經歷經諸多世事，所有的可笑與荒唐都已經在我們身上玩弄了一遭之後，當我們，不再能夠那樣奮力掙扎，而對於任何不公不義只剩下一個深深的嘆息的時候，我們明白生命是一個強大的對手，卻早已過了恐懼的階段。

可是在我們好像長大了卻還沒有完全長大的時候，在我們已經開始意識到生命的艱難而渾然無能為力並且徹底弱勢的時候，生命的未知與茫然是衝著你來的，你承受著那個迎面而來的能量，知道無可閃躲，知道無能為力，知道沒人幫得了你，知道哭泣是無益的，並不是因為身旁沒有伙伴而感到慌張，但伙伴也只是跟你一起撐起這個共同的氛圍，生命的答案，在那個當下，同樣無人能給。

為什麼哭了，因為有人明白那種知道無論如何絕不向外求援的倔強，那種無論如何，無論別人看自己是多麼苦多麼痛，也絕不哭泣的剛強，那種，即使在生命的谷底，在毫無反擊能力的、被遺忘的角落裡的際遇，也要把日子繼續過下去，用自己的方式、靠自己的能力過下去的，無可救藥的頑固。

因為有人明白，因為有人明白某些人，或者大部分的人的青春，其實就是這樣的青春，它並不是不堪或者低下的，它只是萬般現實，它只是坦白地說，手無寸鐵的，是大多數的我們。

為什麼哭了，因為看到即使手無寸鐵也想跟生命要些什麼的勇氣，那種只有青春能夠給予的勇氣，即使吃不飽穿不暖不能過著舒適的生活，也可以源源不斷產生的勇氣，為什麼哭了，因為看到青春大剌剌地向生命要愛情、要前途、要未來，因為看到青春無論如何要生命給一個交代的韌性，因為青春的力量就這樣狠狠地打了我一拳，逼出了我的眼淚。

因為看到青春直視逼人的眼光，有些受傷但絕不放棄的眼光，然後想起來，那同樣是我的眼光，那同樣是我從不哭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