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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城市,徹夜通明
2012/08/15 23:46:11瀏覽508|回應0|推薦12

1.

回台灣那天,已經是深夜了,高速公路上,黑漆漆的,其實什麼都看不到,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一種陌生的感覺。

而我不過離開了幾天。

隔天早上起床準備進辦公室,刷牙洗臉,換上上班時穿的衣服,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還是覺得很陌生。

頭髮柔順地貼著臉頰,神情和姿態規矩而尋常,乖巧且安靜的衣服,耳環和戒指像是標點符號一樣,按部就班地落在格子裡。

不是牛仔褲,不是厚的毛襪,不是休閒鞋,不是輕鬆的毛衣,不是及膝的厚外套,不是斜背上就可以出門、裡面裝了旅行書、相機和記事本的側背包,不是這些我連續幾個早上著裝的物件。不是。

往辦公室的方向走,聽著高跟鞋的鞋跟「叩、叩、叩」地在紅磚道上發出的聲音,好奇怪,我忍不住停下腳步,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台北,再怎麼冷,都還可以容許我維持不喜歡穿襪的習慣,光光的腳丫子套上高跟鞋,究竟怎麼在地上發出這樣的聲音,我感覺好疑惑。

在那個城市走了幾天,不曾聽過自己的腳步聲。

我聽見車聲、聽見總是不只按一次的喇叭聲、聽見總以為是吵架但其實只是交談的聲音、聽見地鐵駛來的聲音、聽見字正腔圓的廣播聲、聽見自己沈沈的呼吸聲(嘆氣聲?),但我不曾聽過自己的腳步聲。

我搭不同路線的地鐵,從這一條線換到另一條線,從這一區到另一區。

看著新穎的高樓大廈與舊式的民宅建築彼此錯落,看著繁華與破敗的景象交互參雜。

看著再怎麼現代漂亮的大樓窗外都掛著一排等待曬乾的衣服,看著男人女人俐落而迅速地隨地吐痰,看著長腿好身材時髦的女生旁邊,站著一個拖著不知究竟塞滿了什麼的布袋、衣著髒污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

看著伸手乞討的小孩,看著他硬抓住你的衣服要東西的神情,看著他被寒風吹得紅通通的臉頰,看著寒風中抱著小嬰兒坐在火車站前不知道往哪裡去的婦人,看著候車室裡端著一碗碗冒煙的康師傅走來走去的旅客們。

而不遠處便是輝煌的背景,四面牆都是鋼骨和防風玻璃的高聳大樓可以徹夜通明,一整夜,一盞燈都不關,究竟想照耀誰?

朋友說,這個城市不停電的,江岸邊的一盞一盞的大燈,會徹夜亮著,即使電力不夠,其他周邊的城鎮會因此短暫停電,但這個城市,不停電的。

那種感覺一定很棒吧,一切以你為優先的感覺,如果必須取捨和犧牲,會從他人開始。但這樣要付出什麼代價呢?

這個城市,常住流動人口占了常住人口總量的四分之一以上,而且持續地在增加。

人們不斷湧進這個城市,所為何來?

我又是為了什麼到這裡來?

2.

那個城市,號稱是現代而進步的,所有想要大賺一筆的人,都會湧進那裡。

這樣的城市,理當步調飛快,但我竟被住在那個城市的朋友說,你走路好快。

怎麼會?我嚇了一跳。

我在台北就是這樣走路的啊,我在台北就是這樣說話、這樣工作、這樣寫東西、這樣想事情、這樣在聽到有趣的事情時朗聲大笑、這樣在某些狀況下皺眉生氣不理人。

朋友說,我聽你的聲音,說話的方式,跟讀你的文字,感覺一點都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我問。朋友也說不上來。但就是不一樣,朋友說。

什麼感覺?你讀我的文字。

如果不一樣,哪一個是更真實的我?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如果我要佯裝(或者武裝?),在哪個情境裡會比較容易?網路上透過文字?或者真實世界裡透過其他?

出發之前,每個朋友都說,那個城市不值得一去。

「沒有人會專程去那裡的,」朋友這樣說,「那是一個有事情要辦,然後順便去的地方。」

連旅行社的承辦人員,那個我一下單他就可以賺一筆的人,都說,那裡沒什麼好玩耶?你不是去出差喔?怎麼會想要去哪裡?

好可憐,一個順便的城市、不值得專程一探的城市。出發前,我心裡這麼想。

回來了,朋友問,好玩嗎?

我仔細想了想,說,還不錯,沒有大家說的那麼糟。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去的地方,百般波折,費盡千辛萬苦,彷彿怎麼都到不了,我沒打算尋找的,倏地,就從身邊閃現,令人驚愕得不得了。

正指著路邊一整排的樹說,樹幹上斑駁的樣子,好像下雪了似的,突然孫中山的故居、宋慶齡的故居就經過了,那徐志摩和陸小曼的故居,那個泰戈爾來訪時也住過的房子,到底在哪裡?

我以為要下雪了,但沒有。冷得不得了,一雙手孤伶伶地躲在口袋裡,從身體冷進心裡,但是沒有下雪。

泰康路田子坊的入口,掩身在一排雜亂的鷹架之後,彷彿不願意被找到似的,稍不留心就要錯過。我原是不願意到這兒來的,因為認定這是一個蓄意的聚落,所以帶著成見,不喜歡它。

微微欺著身走過巷弄,抬頭看見的竟是驚喜散落的陽光,蜿蜒的走道和矮窄的房子,別有洞天。

看見了一家叫Woo嫵的店,滿滿的圍巾和披肩,令我想起橫濱那個同樣滿佈美麗圍巾和披肩的店家。我喜歡圍巾和披肩,我喜歡它們依附在人們身上的感覺,這麼樣親暱,這麼樣嫵媚,這麼樣不可離分。

我晃了進去,店員熱誠地招呼著,說,好久沒來啦!我楞了一下,笑說,嘿,我第一次來啊。店員也笑了,說,是嗎?怎麼彷彿見過。

我笑笑,正要轉身離去時,牆上,看見席慕容署名的字跡。

席慕容來過這兒?我忍不住驚呼。

席慕容給這兒留話,說,這是她倘若再來上海,必定要拜訪的地方。

白紙上美麗的字跡,給框得精緻,掛上了牆。

沒有預期,處處可以是奇遇,沒有預期,便不會失望。

但我們如何能對一個人、一個城市沒有任何預期?再少再少,再些微再些微,我們不想,我們壓抑,我們阻攔,我們趕盡殺絕,但我們總期待美好,簡單純粹的,心底深處要的那一份美好,然而越是慎慎重重地捧著,越容易破碎。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我說。

你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啊,你說。

生氣似的兩個人,生氣似的,兩個城市。

3.

第一次聽到那首歌,我以為那個低沈的男聲,是北京的黃磊。

黃磊唱歌時有一種自己的咬字方式,我很喜歡。

一度他似乎有個廣播節目,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怎麼錄音、在哪裡錄音,但是他在廣播中的聲音,就像他的唱歌,一定是屬於夜裡的,背景顏色一定是漆黑的,必然是空曠的,必然是人煙稀少的。

黃磊的聲音,我感覺是這種質地。

結果很長一段時間,我錯把因陳奕迅的〈好久不見〉而起的感動,歸功給了黃磊,而我還當自己是陳奕迅的歌迷呢。

有時候,我們可以錯看得這樣理所當然,絲毫沒有懷疑,不曾做第二人想,直到真相大白時,怎麼也不能理解,那樣的錯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沒有一點道理。

一走出地鐵,周遭視野顯得很科幻,建築物高聳得不可思議,那個地標似的建築物,聲稱融合了宇宙、火箭和原子的結構,但我老覺得它的形狀太過詭異。

在大馬路上走著,整個場景,說不出的複雜而錯置的味道。

有那麼一點信義區;偶爾從雲朵縫隙間偷襲而出的陽光,和現代建築剛毅的外牆玩著光影的遊戲,閃耀得刺眼。

有那麼一點台場;有電視台大樓,有適合情侶晃蕩的餐廳與情調座椅,有賣著小東西的攤販。

又有那麼一點橫濱;有水氣、有氣笛聲、有波浪聲、有岸邊獨有的風的強勁。

但卻也空曠得好寂寞。

分不清是因為建物景致的緣故,又或者是外灘一個半世紀以來的歷史包袱的緣故,覺得一個人站在這個地方,好像只能夠一直不斷陷入,終至渺小得不成比例。

遠遠江河對岸的外灘大樓頂上,灰濛濛的天幕間,看見了以為是Nokia的招牌。

想到岸邊的餐廳吃飯,卻怎麼都到不了。

手上的地圖和路邊的地名指標,一點都不相符,從金融貿易區要走到外灘風景區,從車輛穿流的大馬路,走到遊客和小攤販滿佈的道路上,在香格裏拉大酒店腳底多次徘徊,以為是Nokia的招牌越來越大,但怎麼都靠近不了。

走得,心都慌了。

就像我看見了你,以我執拗而頑固的方式,看見了我想看見的你。

然而你,到底是怎麼樣的你?

沈默的、看似心不在焉卻注意到每一個細節的你,彷彿保持著距離、卻又不經意洩漏絲絲溫柔的你,究竟,是怎麼樣的你?

什麼時候,實情要大白?

什麼時候,我會發現,這根本徹底是一場錯看,又或者,從開始就幸運地握住了真相?

然後千辛萬苦終於到了餐廳,坐下來,抬頭望,赫然發現,那,從來是Konka。

註:Konka,康佳集團,中國首家中外合資電子企業。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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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redinmypainting&aid=6715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