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我看見貓

　　我走著，不知道有多久了，剛衝出家門時那股刺痛現在已經成了凝結在胸口的苦痰，我毫無疲憊的走在街上，只是往前，卻不知道該往哪裡，手裡牽著的孩子安靜的踢著腳步，走累了，央著我抱一會兒，抱酸了又放她下來跟著走…她的懂事總叫我心疼，才剛滿八歲的孩子，什麼事看在她眼底都清澈的像杯水，一點點的雜質都清楚暴露…我們牽著手從大馬路走過小巷和高聳房子間的暗道，她沒問我要去哪裡，只是緊緊抓住我的手，我感覺的到她的恐懼，也感覺到自己的，但是另一隻手裡掂著的袋子提醒我不能回頭了，沿路我只要見到藥局就進去，孩子有時候站在店門外等著我，有時候坐在那種投十元的搖擺小電車裡玩，但是眼睛總是盯著我，盯著我將一排排西藥藥丸放進提袋裡，然後繼續牽著我的手往前走。

　　我們沒什麼交談，只有幾次她抬頭和我說了：有一台大卡車、天空的雲好像蘋果、想要喝水…之類的事，我都盡量保持著笑容回應她，即使那笑容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發自真心，她也點點頭，從未懷疑母親心裡此時竟下著如此殘忍的決定…那樣天使般的孩子讓我憐憫心疼，但事情不能再挽回了，這路將是最後的一段。

　　孩子捧著一杯便利超商裡的柳橙汁，我嗅聞了一下空氣中的汽機車煙硝味和迎面而來的微寒氣息，便帶著衣著單薄的孩子轉進窄巷當中，起碼，這最後的一段路不要讓這可憐的孩子再繼續忍受污煙瘴氣和人世寒冷。

　　巷子裡像隔了音似的一下子靜默下來，這是一條寬不到三公尺的小巷子，左右是面對大馬路蓋的四層透天厝側面水泥牆，兩旁地上堆了些店家收集的紙箱和亂丟的瓶罐垃圾，走入巷口幾步後出現幾間平房，一個模樣的，該是四五十年前蓋的那種瓦屋頂矮房子，好幾間空置著，也好幾間擺了自己栽種的小小盆綠…陳舊的牆面、生鏽的門窗，和馬路旁那一排鮮亮的做著生意的透天厝形成強烈對比，看來這就是那些躲在華麗市容之後的真實人生，如果不是這樣子緩慢的行走，幾乎看不清楚那些繁華背後的殘敗。

　　我小時候也是住這種老房子的，爸爸需要爬上傾斜的屋頂清理綻裂的瓦片，小小的木框窗戶每年都是自己油漆上綠色，磨石子地板常要幾個小孩一面玩一面打蠟，這種房子屋頂很矮、光線很弱，夏天悶熱的叫人喘不過氣，睡午覺時老是被濕了一身的汗驚醒，下午時左右鄰居常常坐在大門外乘涼聊天，有些歐巴桑會端出晚餐用的蔬菜在簷下藉著黃昏的餘光撿選…見到這種屋子總要叫我的腦海裡跳出許多畫面，在那個年代啊…那樣刻苦卻安適的年代啊…

「媽媽…」孩子突然困擾的拉拉我，在我陷入美好回憶當中時。

我望了望她，不知道什麼時候瓶子翻落染了一地的澄黃，我輕撫著她的頭髮說：
「沒關係，待會兒再去買一瓶給妳…衣服有沒有弄髒？」

　　我檢查了一下，胸口和褲管都沾上了些橙汁的甜膩，我怕孩子髒，從她一出生就怕，所以總是隨身帶著好幾件換洗衣物應付孩子常有的失誤髒亂，不過今天除了口袋裡的幾千塊錢和一包面紙就什麼都沒有了，我只好蹲下身幫她用面紙擦拭那些糖汁，提袋被擱在一旁地上，露出藥房的白色藥包和一排排膠囊，我沒發覺，孩子卻直盯著藥包看，然後輕輕將她忍耐了許久的疑問小心吐露出來。

「媽媽…妳生病了嗎？為什麼要吃那麼多藥藥？」

　　我震了一下，低著頭考慮了很久，不知道該照著真話講還是騙她？真話和欺騙哪一樣會更讓人感覺痛楚？

「媽媽不是生病了…」我抬起頭，決定告訴孩子實話：「是因為…」

　　孩子的螢亮清澄大眼望著我，我的眼神卻越過她紊亂的頭髮探向她背後矮房子的屋脊。

　　黑貓，黑緞子般的貓，像個塑像般沒動靜的伏藏在屋脊上頭，兩隻琥珀眼珠子卻靈活地觀察四周生息，牠就在短短一秒間鎖定我，完全不懼怕生人的冷漠眼神，像拋出條透明綠色的冷漠視線直逼著我，一時間將我透視的全然不知所措，只能被牠眼底那股深不見底的冷冽給凍在原地並僵直地和牠對視著。

「我看見妳了。」牠說。

「啊…」我說。

之二　　我看見貓說話

　　黑貓慵懶的吐出粉色舌尖，低頭對著前胸隨意梳了幾下，被像支粗刷子梳過的黑短毛染上一層唾液的光澤，牠似乎一開始就忘了停手，不過癮似的又撐起前身提起右腳來清理，接著是左腳，然後抹抹尖尖的耳朵，再舔一舔腳掌和指尖…連貫動作的優雅自然，就像隻貓，普通的貓。

　　我眨眨眼睛，想自己是因為情緒不佳而錯亂了理智和視聽，於是搖搖頭繼續剛剛停頓下來的動作。

「媽媽是因為…爸爸離開我們覺得很難過，想要和妳一起去另一個地方。」

「媽媽，是一隻黑貓耶！」孩子指屋脊上那隻貓說。

我不由得又望了那貓一眼，這次牠坐的直直的，雙腳優雅地併攏，貓眼仍然盯住我們。

「對，是一隻很漂亮的黑貓。」

「謝謝。」

這次我是看的相當清楚了，謝謝兩個字從牠裂成人字型的嘴邊溜出來，而不是一般慣有的喵喵聲…。

「我說謝謝，這身黑亮的毛每天都花上我不少時間整理。」

這個和常理背道而馳的狀況讓我頭皮發麻，什麼都不敢想，我直接抱起孩子快速往前跑想將幻覺拋開。

貓將頭側了側很冷淡的在我身後又繼續說：「妳東西忘了拿，這位太太。」

我害怕地轉回頭看看還是盯住我的黑貓，孩子在我懷裡咯咯咯的笑以為我是突然和她玩起來。

貓咧著嘴笑：「吃藥自殺？挺不舒服喔？」

我將孩子放下，慢慢的挪回去撿起袋子：「你是一隻會說話的黑貓？」

「妳別開玩笑了，」貓又舔起前肢，將勾成月彎型的細長尖指甲一個個清理乾淨：「朋友們都還嫌我吵呢！」

「媽媽，貓在說話！」孩子的模樣顯得相當開心笑到臉頰都泛紅了，開始莫名興奮的在我身旁繞來繞去…很久沒見她這樣雀躍了，自從事情發生以來她似乎感覺得到我的深刻悲傷，一直也都抑鬱著，直到現在。

我沒心情去制止她亂跑，腦海裡亂成一團，之前覺得這世界毫無常理，現在竟然連邏輯都沒有了。

「喔，我的天哪…我大概精神錯亂了，孩子也是。」我捂著額頭。

「想自殺的人差不多都是先精神錯亂的。」

「貓貓會說故事嗎？」孩子跳上跳下的要求著：「我要聽故事！」

「說故事？我最拿手了。」貓放下牠的前肢咳了兩聲。

「說故事！說故事！」孩子在一旁用力的拍拍手，童真和太多的故事書讓她並不覺得和貓對談有何不妥。

我突然覺得很累，這整個世界都是瘋的，我想。

「嗯…妳要自殺嘛，就先來說個自殺的故事好了。」

「好！好！」孩子興奮的又叫又跳。

我一把抓住孩子嚴厲的對她說：「不好！」然後轉頭對著黑貓大吼：「別這樣對孩子！」

孩子馬上噘起嘴眼眶迅速轉紅，她覺得委屈只能小聲的央求：「我想聽貓說故事嘛…」

我心疼地揉揉她泛紅臉頰：「寶貝，貓不可能會說故事的…是我們都累了，妳乖乖，我們走了好嗎？」

「喔，難得我心情好，反正妳又沒別的地方可以去不是嗎？急什麼？那房子已經不是妳的，他老婆對妳還算客氣的，只是拍賣了那間房子把妳們趕出來，何況她還是個律師，沒告妳妨害家庭讓妳有吃不完的官司就很好了，這種事對她來說輕而易舉…」

　　我整個人從背脊涼了上來，牠怎麼會知道？一隻貓怎麼可能清楚知道我的過往？

「我當然知道囉，只需要看妳一眼就知道了，我知道好多故事的。」貓打了一個長哈欠。

「她逼的我走投無路…那還叫客氣嗎？」我低聲的說。

貓從鼻子裡嗤了一聲出來：「到底要不要聽故事嘛？」

「………」我沉默的看著貓，孩子則拉拉我的手指眼睛充滿期待。

「剛剛你們走進來時看見對面大馬路上那間醫院嗎？」貓不等我回答便興趣高昂的自顧自說了起來。

「那裡有過這樣的故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