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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惠芳
2007/10/09 05:34:10瀏覽528|回應0|推薦5

 

惠芳每次一到林麗珍家,就會去找「妹妹」,妹妹是麗珍家的貓。
我們都叫它美人貓。真的非常美。毛色是白底黑條紋,那條紋是同心圓,就像一個圓形的毛皮做的鏢靶,從妹妹的背脊樑骨披下來。
貓臉是雞心型,尖尖的捲耳。非常秀氣。我們猜它八成是進貓譜的。看到這隻貓,才會感覺貓的世界也並不平等,就是有那種天生麗質的。
它非常有樣子,顯然胎裡就受過catwalk的訓練。它是貓裡面的林志玲。儀態萬方,行步時嬝娜生姿,有節奏,看它走路會發呆的。
而且超會擺姿勢。麗珍家裡三頭貓,就只有妹妹,坐著也好,站著也好,catwalk也好,都像面前有台開麥拉。
凱瑟琳丹露芙說過:「美女就是時時刻刻都記著自己是個美女。」
想必妹妹也從來沒忘記自己是個美人,不,美貓。
它伏臥的時候,爪子收在又白又大的胸口前。躺下來睡覺的時候跟人一樣,側身,腿縮著,偏著腦袋。

惠芳一到麗珍家就會去找妹妹,找到了就非常堅決的把它抓起來抱著。妹妹不喜歡被抱,所以一見她就躲。哆哆哆小碎步跑開。
麗珍家有兩層。木質樓梯在角落。只要聽見惠芳來家,妹妹就會一路竄上樓梯,直到頂端。
貓好像不知道人也是會爬樓梯的,竄到了頂端它便安心了,探腦袋從樓梯縫偷看惠芳,豎著她的尖耳朵。
惠芳就昂腦袋瞪著它看。這人貓關係很像是男人跟女人。看了它半天,惠芳會猛古丁把它從梯級間扯下來,一把抓在懷裡。
妹妹被抓住了就也不動了,很屈服認份的讓她抱著。惠芳把貓摟在懷裡,像抱著一個大抱枕或枕頭。
人和貓並頭偎坐著,妹妹眼睛大大的,惠芳眼睛也大大的。
貓看人,人也看貓。
惠芳說:我就是要抱它,它越不讓我抱我就越是要抱它。她聲音急促,說完就瞪著大眼睛哈哈大笑。

惠芳的笑很特別。是哈哈哈笑出聲來,帶著吸氣一般的尾聲,那是小孩子的笑,那是開懷大笑。眼睛笑的彎彎亮亮,露出酒窩。
很少女人這樣笑法。
我很愛惠芳。她比我大一歲。個性單純,好像小孩一樣。
我們很年青的時候認識。
朋友,真正的好朋友是越陳越香的。年青時看不出她人可愛,因為惠芳是那種不大會表現自己的人。
她國立藝專畢業,老公是同學。一個家裡只能有一個畫家。所以丈夫畫畫的時候,惠芳做外銷藝品養家。
多半是門神,八卦,松竹梅,都是銅版蝕刻,很漂亮,很典雅。
她家是木頭雙扇大門。一直到現在,銅版蝕刻的門神還掛在門上。我是超級大路痴。可是不管多久沒去,她的家我從來不會錯認。

她老公後來出了名,得許多獎。那也是個很有趣的人,比惠芳有趣多了。
我們上他們家裡玩,男主人跟大家一起聊天說笑話,惠芳則在廚房張羅食物。如是數年。
每次去她家,大家吃吃喝喝,笑聲震雷,有人喊:「惠芳出來一下啦。」
惠芳就出來,瞪著大眼睛看著大家。大家就跟她說食物很好吃,點心很好吃。惠芳就哈哈哈笑著,露出酒窩來。
大家都只知道她是畫家的妻子,沒有想過兩個人是同學,她一樣也是學畫的。

後來,就跟老公離婚了。她就開始畫畫。
女人真是奇怪的東西,都要等男人離開了才會成長。
男人於女人好像是擋住陽光的大樹,好像是覆蓋風雨的帳篷,好像是港灣,好像是臂膀.....
要說那是保護女人的東西也可以,不過通常被保護的時候也同時會被限制的。
後來惠芳就開始畫畫。



她很少提她跟前夫之間的事。只有一次。我到她家去,那時候惠芳已經畫出了名,在巴黎和紐約波士頓都開過個展。國內許多收藏家收藏她的畫。北美館和國立藝術館也都有收藏。
惠芳那時正在畫人物。她帶我到她的畫室去。
那畫室在她家地下室,很小,很簡單,四面白牆,只有面窗的位置前豎著畫架。她畫畫坐的椅子是個小木頭凳,像國小教室裡那種。
她給我看她的畫,說起她的婚姻。她說結婚那麼多年,因為要養家,她不能畫畫。後來離了婚,她第一個感覺是:「我一定要畫畫。」
在做丈夫的背離她的時候,惠芳在地下室裡張開畫布,開始畫畫。

惠芳眼睛很大,笑起來眼睛發亮,張牙露齒,非常快樂。她說:我一開始畫畫,我就什麼都忘了。
那時候她整天畫,畫十幾個小時。一起床就開始畫,畫到忘了時間。

惠芳的畫走新寫實路線。她畫風典雅細緻,是工筆。全都是一筆一筆描,非常耗眼睛。
她對光影尤其敏銳,明暗層次清晰細密。背景看上去是同色系,在她,可以有三十多種色調層次。
她畫的靜物也一樣,肌理分明。從圖上看不出來,要看原畫。面對到原畫時,才能看出所有的細微筆觸。
我以前瞧不起「新寫實」,覺得不過是複製照相,但是看了惠芳的畫之後,覺得不止於。
畢竟跟照片不同。在實畫面前,那景象完全不一樣,不似攝影是平面的。繪畫有流動感,甚且與真正的實景也不一樣。
景物在面前,我們一般的眼好像看不出感覺,畫家替我們把那些物體的美抓出來。
而惠芳的靜物好像有溫度。有溫潤明媚之感。跟她人好像。

靠近著看畫時,可以看到那羽毛似的細碎的筆觸,一筆疊著一筆。想到這畫布上重疊著,累積著,鋪印著接近萬次的筆劃,
那些隨著時光,在畫布上留下的觸摸;那是惠芳一個人,在畫室裡坐著,從天亮畫到天黑,從春畫到冬,畫著畫著過完了四季,過完了十年春秋的,
就覺得非常的.....孤獨。

但是我們都寧可孤獨吧。有時候一個人比兩個人好。至少時間比較多。
而且如果不是一個人,大約無法做出這樣多事來。

惠芳現在兒子和女兒,一在巴黎一在新加坡。她日子過的也很充實,每天畫畫。休息的時候游泳逛街看DVD。說到什麼片子不錯,她會掏出一個銅版小筆記本,一筆一畫把片名記下來,認真的像小學生。
她年青的時候很美。皮膚白,身段纖穠合度,眼睛大大。那時候老覺得她很驕傲,因為那樣漂亮的人,可是從來不跟人說話。
我跟她相識的前十年,恐怕說話沒超過20句吧。現在熟了才知道她為什麼那時候不大跟人說話。
惠芳說她跑去睡覺了。每次我們一群人到她家去玩,張羅完了吃食,她就去睡覺了,因為很累。而且第二天又要一大早起來忙。
那好像也是非常簡單和理所當然的事。
她到現在都還維持當年那種神情,眼睛瞪大大的跟你說話,一邊說一邊笑,眼亮亮的,說著就哈哈哈大笑起來。
她到現在也還是很美。惠芳會自嘲自己簡單,她很煩腦:「我又能吃又能睡。」她覺得自己食量太大,看到什麼都覺得很好吃,雖然運動量足,並不胖。
睡覺也是,躺下去就睡了,從來沒有失眠問題。我們說這樣很好啊。惠芳很不以為然:「可是女人好像不應該這樣。」
她對自己不夠嬌弱很無奈,但是又大笑起來:「可是我要畫畫,睡不好吃不好,我就沒有力氣畫啊。」

我們那天在麗珍家裡喝加拿大冰酒聊天。
惠芳說她的心願是要換一間大房子,天花板要高,牆壁要多要大,可以掛畫。那時候她要把「孩子」都接回來。圍繞著她。
她說的孩子不是那一兒一女。是她的畫。
惠芳說她每次畫完了畫,賣掉的時候,心如刀割。因為被買走之後,就永遠見不到了。
她有時候得去跟她的買主把畫「借」回家裡來看看。等到畫要送回去的時候,心碎一樣。
有些「孩子」還是賣到國外去的。讓國外的博物館收藏了的話,那更是「候門深似海」。
每次開畫展是為了要賣畫,可是畫被買走了惠芳就會躲在家裡哭。捨不得。
她現在的畫又升值了。許多「孩子」她自己已經買不起了。
她說:我希望能買一棟大房子來掛我的畫。可是我不賣畫就沒有錢買房子,買了房子就沒有錢把我的畫買回來。
她自己說著也大笑起來:「你說怎麼辦呀。」

她瞪著大眼睛看我,說:「還是你們寫作比較好。」
那,我說:那來世不要做畫家,來做作家吧。
惠芳說不要。「我喜歡畫畫。我就是喜歡畫畫。」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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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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