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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20 12:51:40瀏覽1473|回應6|推薦53 | |
〈關於愛,關於幸福〉 原載於趨勢基金會:http://www.trend.org/arts_info.php?pid=786 週末,部落下起了一場雨。那是開始於凌晨,滴滴答答持續落下,沒有變大也不願下小的雨滴,輕輕,又濕涼。我從拜訪族語老師的回途中,拄著傘,彳亍中故意踢著從傘骨尖集結落下的較大水珠,讓碎裂的小水珠兒飛濺穿入雨簾中,又飛快的融入柏油路上的淺淺積水,在我腳掌落下時,不發一聲地一起沁入我的鞋內。 這無意識的習慣動作,卻無端挑起了一些我的記憶。 三十年前,這條街還是一條有著明溝的窄弄,才過完了農曆春節所剩無幾的寒假中,我是第一次這樣「踢著」雨珠,走在這巷道上。當時天空下著濕冷的雨,我撐著黑色大傘,懷中揣著一包租書店租來的武俠小說,既不興奮也失去了關於愁或者什麼哀傷的情緒,因為,幾天前我才宣告結束一段我的初戀,我的「愛情」。沒錯,我用引號說這是愛情,因為很多年以後,女孩笑著告訴我,我陷入的也許只是我單方面的濃烈情愫。 當時我是陸軍官校三年級的學生,在一場郊遊踏青的幾個月後,不小心氾濫了感情的邊框界線,愛上一個女孩。從此,我陷入了從未有過的狂燥、焦慮甚至恐懼。基於革命軍人的強烈國家使命感,我警覺到我不應該在國家未強盛、民族未復興、社會未富裕之前,大談小兒小女的情感韻事;我也不應該在未畢業任官、前途一切未明之前,深陷愛戀而耽誤了女孩的青春,毀了她的幸福。於是我寫了八張紙的信,親手給了那女孩,請她務必在過完年後再看。我不知道女孩是否能體會我的想法,但整個寒假我不斷租小說、借小說閱讀,想躲進書裡的世界,想逃避或忘記愛情給予的甜蜜與恐懼,以及自己單方面斬情絲的愧咎與罪惡感。我清楚的記憶著那一天,在同樣細細綿綿卻冰冷許多的雨水裡,我是踢著水珠,沒有淚水沒有情緒的,被掏空了似的一個人在雨中走著,並反覆告訴自己,我的離開,一定會給女孩「幸福」。那是我第一次真實地自我肯定「愛情」與「幸福」的演繹;也從此習慣在雨中想事情時,踢水滴。 想起這一段往事,我忍不住笑了,抬頭向前望去,灰白朦朧天光下,街道遠端那灰藍的山稜線下,連遍的雲霧自天空而下沉沉浮浮地塗抹著;路面上,一台野狼機車筆直的沿路撥開雨簾而來。我認出他是鄰居的大哥,打過招呼後,他急急地在我身後幾步遠的巷子轉彎,朝部落外的方向駛去,說要接他新婚一年的妻子。 鄰居大哥今年六十八歲,自幼與我的表姊相互喜歡,那一年,該是兩家談親事辦喜宴的適婚年齡,我的姑媽找了許多關於「幸福」的理由,將表姊嫁給一個稍稍有了年紀的退伍軍官。於是鄰家的大哥,從此失去了言語,除了工作、小酌後的情緒失控,他成了一個隱形人,徹底隱沒於他親友交談與歡樂的行列中,也從此隱遁在他失去的愛情記憶中。幾年後,他的母親曾經以極難聽的話說明關於「幸福」的意義強迫他結婚,他應允,但維持不到一年便告終,從此鄰家大哥更加堅決的維持單身孤獨的生活。 一直到我那表姊夫過世,他買了一台機車,不論晴雨,每日工作之餘,都要離開部落去找表姊訴衷情。日後兩人一起生活了十餘年,直至前年表姊因病過世,才終止這一段長達一甲子之久的愛情。那最後的十幾年,是我對這位鄰家大哥關於「愛情喜悅」或者「幸福」的印象。我不知道當年他得知表姊結婚時,是如何宣洩那樣的絕望情緒,但我親眼見識到表姊離世時,他近乎一隻老牛哞噑的悽厲哭聲是如何地叫人撕肝裂膽。去年,鄰家大哥終於與另一個失去老伴的婦女結婚、安定下來,他現在的急急離去,或許他體悟到了把握眼前幸福的重要吧。 也許,這就是「愛情」與「幸福」弔詭的地方,兩個不必然或應然的感覺,卻不停地被人們以各種理由詮釋而後交撓不清,成為一個永恆的課題。 「老公,除了深情的一吻,你有沒有想過別的禮物送我啊?」女孩說,「我嫁給你二十五年了!」她又說。 當晚,我摟著那「女孩」,想著白天的雨景,驚覺我口裡所稱的「女孩」已經五十歲了,我忽然有幾分愧咎以及滿溢的幸福感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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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