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所反映的「殖民統治、社會壓迫、政治鬥爭、思想傾軋」與作者傳奇的一生有關。歐威爾本名艾瑞克‧亞瑟‧布萊爾(Eric Arthur Blair, 1903-1950),出生於印度,父親理查‧布萊爾(Richard Blair)當時服務於英國殖民統治下的印度總督府鴉片局。歐威爾返回英國接受小學和中學教育,又於十八歲前往緬甸仰光擔任印度皇家警察。這些第一手經驗讓他深切體認到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以及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係,也逐漸反省自己身為英帝國殖民統治的一員,並深覺羞恥,遂於一九二七年辭職。日後,他把這些經驗寫入長篇小說《緬甸歲月》(Burmese Days)和著名的自述〈獵象記〉(”Shooting An Elephant”,此文曾收入台灣一些大學的英文讀本)。也正因為如此的親身體驗,使他深惡痛絕帝國主義的行徑。
就社會壓迫而言,歐威爾在英國上學時就對學校的高壓管理頗為反感,家境並不富裕的他廁身於社經地位優越的同學之間,深切感受到階級的差異。在辭去殖民地的警察工作之後,他曾先後居住在巴黎和倫敦的貧民窟,體驗下層社會和遊民的生活,於一九三三年寫出第一本書《巴黎‧倫敦流浪記》(Down and Out in Paris and London)。這些經驗使他堅信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消滅階級差異及貧富不均。一九三七年出版的《通往威根碼頭之路》(The Road to Wigan Pier)是他第一部以社會主義為主題的著作,描寫經濟大蕭條時期他在北英格蘭與貧窮、失業的礦工共同生活的日子,結合了報導文學與社會批判。
《通往威根碼頭之路》出版前,歐威爾接受一家英國出版社委託,於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抵達西班牙,報導有關內戰的消息,後來更加入當地的「馬克斯派統一工黨」(Partido Obrero de Unificacion Marxista),奉派前線加入戰鬥的行列,不幸遭子彈擊中咽喉,住院治療。這時蘇聯支持的史達林派共產黨開始鎮壓非主流的統一工黨,歐威爾被打為托洛斯基派,甚至有性命之虞,不得不潛返英國。回到英國後他天天留意有關西班牙的報導,發覺支持共產黨的報導滿紙謊言與扭曲,使他體認到政治的醜陋與欺詐,以致終生對共產主義保持警覺。他在《向加泰隆尼亞致敬》(Homage to Catalonia, 1938)中生動地描述了他的西班牙經驗。而他對共產主義的幻滅與極權主義的批判,則深刻地呈現於《動物農莊》(Animal Farm, 1945) 和《一九八四》中。
歐威爾在〈我為何寫作〉(”Why I Write”, 1947)一文中細訴了自幼就懷抱的作家夢,以及人生的經歷如何形塑他的信念與寫作。他明確地說,「自一九三六年起,我所寫的嚴肅作品中的每一行都直接或間接地反對極權主義,支持民主的社會主義。」他不諱言寫作時難以避免政治與立場,並主張認清一己的政治立場更有利於藝術的呈現:「在我們這樣的時代,以為可以避免去寫這類題材,這種想法在我看來是胡說。每個人都以某種方式寫它們,問題只是站在哪一邊,採取哪種方式。而愈是意識到自己的政治偏見,就愈有可能採取政治行動而不犧牲自己的美學與知識的誠信。」他進一步坦陳自己的願望與寫作動機:「過去十年來,我最想做的就是把政治寫作變成藝術。我的出發點總是一種黨派意識(partisanship),一種不正義感。我坐下來寫一本書時,不會對自己說:『我要寫出一部藝術品。』我之所以寫作,是因為我要揭穿某個謊言,我要引人注意某個事實,而我最初的關切就是要人聽聞(to get a hearing)。」即使他的出發點如此,但寫出來的作品卻能以深刻的觀察與藝術的手法,超脫一時一地的黨派意識與政治立場,而讓歷代讀者聽聞並關切一些與人性普遍相關的現象。
《一九八四》以各種手法呈現出深遠的寓意,其中最令人稱道或值得警惕的,很可能就是所謂的「新話」了。根據《牛津英語辭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此字「原先來自歐威爾《一九八四》中反面烏托邦(dystopia)用作官方宣傳的人為語言,後來則指任何墮落形式的英文,尤其是官方宣告或政治宣傳中所使用的曖昧或委婉的語言。」這種新話往往被用來危害思想,蒙蔽真相,粉飾太平。為此,歐威爾在書末煞有其事地附錄了〈新話法則〉,說明創造新話的種種方法及原則,包括刪去某些字,從某些字中移除不符正統的意思,為了政治目的創造新字等等。其中一些新話,如先前提到的「老大哥」、「思想警察」(Thought Police),又如「思想罪」(Thoughtcrime)、「犯罪停止」(Crimestop)、「雙重思想」(Doublethink)等,不僅在英文裡流傳,甚至在中文裡也為人所用。這篇雖是附錄,卻與正文相互輝映,揭露了以詖辭蒙蔽真相的種種手法及其原則,提供了讀者檢視(政治)語言的照妖鏡。遺憾的是,如此重要的附錄卻為許多中譯本所漏譯或僅有節譯。
即使在號稱民主、自由的美國,以詖辭蒙蔽真相的作法也所在多有,如以擁有「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為由入侵伊拉克,造成多少人家破人亡,後來證明該指控全屬子虛烏有。著名的語言學家/公共知識分子喬姆斯基也以「製造共識」(Noam Chomsky, “Manufacturing Consent”)來揭發官方與媒體如何沆瀣一氣,操縱資訊,各謀其利。換言之,《一九八四》中所描述的種種操控以更精緻的手法出現於今日,值得我們時時警覺,處處提防。而科技的進步(如Google map)更把電影《全民公敵》(Enemy of the State)中那種「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情節,化為當今日常生活中的現實。就這層意義而言,《一九八四》的預言/寓言意義更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