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自 聯合文學 217期)
廿一世紀開始的此刻,世界的共同特性是「涸竭」(Exhaustion)。「涸竭」是走了遠路後,身心交疲,甚麼都不再去想的停頓,也是任何多一點的努力也都懶得付出的倦怠。
因此,一九九一年卜克獎得主班‧歐克瑞(Ben Okri)在《心靈戰鬥:廿一世紀反咒之歌》長篇詩集裡遂曰:
涸竭者業已失去了
更大的圖像
更大的視野
他們陷落在自己的迷宮
自己無愛,自私的世界中。
他們的夢境已劃地自限
隨之而來的只有混沌
解體,以及各式各樣的噩夢。
由於「涸竭」,它使得當代思想──包括了文體和文學在視野上開始狹窄化,並造成一種被稱為「稠密描述」(Thick descriptions)的書寫形態。所謂「稠密描述」指的乃是對大問題的放棄,對特定小事則做出一層層的敘述。因而它也被認為是一種「顯眼的瑣碎」(Conspicuous triviality)。當代評論家哈爾頓(Eugene Halton)也說過:「在後現代瀟灑的風采下,乃是被化約為虛迷語言習慣的去掉了人的世界。」
因此,在這個「涸竭」的時代,文學無論在題材的選定,敘述的形態,甚至內蘊的價值上,遂也都難免出現「涸竭」。在「稠密描述」下,寫作者將他們的眼睛幾乎全都集中在私人生活上,在細碎之處過度著墨,而虛迷華艷的詞藻則成了黏合碎片般生活經驗與想像的媒介。這種文字功夫超過了實質的文學,換個角度言,幾乎等於是用過度的文字來掩飾生命經驗與視野不足所造成的虛弱。文學做為生命溝通平台的功能已快速蝕落,而變得更像是一種獨白遊戲,一種謎語表演。有些文學以前曾經重得讓人無法忍受,而到了現在,它卻又逐漸輕到彷彿就像是文字氣球,虛虛的飄了起來。
最近兩三年來,個人曾經擔任過多次小說與詩的創作評審工作,每次評審完畢,心裡總是會浮現出「涸竭」這兩個字。在數量上,台灣無論那種文學獎的徵件,都年年在增加,顯示出當代人的文學表現欲望與信心已明顯變強,但這是否等比例的反映在作品的素質與視野上呢?答案卻多少讓人有點不安。我們的文學「涸竭」,一如我們的經濟「涸竭」,政治「涸竭」,社會「涸竭」。這時候就想到里爾克曾經勉勵過年輕詩人的話,當不寫會死的時候才來寫詩,意思是說寫作應當是更強大生命衝動的顯露,只有表現的欲望是不夠的。
當評審的人,最喜歡和期待的一種結果:看過所有的作品,發現幾篇非常亮眼的作品,這時候,整個評審過程就會變得非常輕鬆。但若缺乏了這種亮眼的作品,評審過程就被迫必須變得很瑣碎,很挑剔,不符實情的支持與稱讚,被擠壓出來的反對與貶抑,會讓人覺得評審很像白癡,又很惡毒。這次新人獎的評審工作結束後,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憶起評審的過程,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就一直縈繞不去,非把它寫出來就不能釋懷。在「涸竭」的時代,不僅寫作會變得虛而不實,就是當評審,好像也很容易受到傷害及傷害別人。
這次新人獎,參賽作品冠於從前。通過初審的作品,文字的流暢,甚至「美文」的程度都無可懷疑。然而,無論作品是在寫傳奇故事,寫網路遊戲,寫狂想的寓言,就單純的文學表現而言,多半出現「聚焦」上的問題,合理的解釋是,當文字凌駕了內容,被文字牽纏即容易「失焦」。至於題材的設定,則少見寬廣的課題,甚至前幾年一度風行的性別議題也都不見了蹤影。文學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文化的某種側影,它讓人深深的感受到「涸竭」的景象。
於是,讓我們重新回到「涸竭」這個更根本的問題上。「涸竭」既是一種態度所造成的結果,同時也是價值的顯露。文學的本質,無論我們相信的是那一種宗派,它都在探索某些意義,但在當前這個時代,由於人們對意義本身已開始變得遲鈍,甚或懷疑,文學做為送信人的角色便不再能夠維繫,這時候的文學就會只保留它的形式,而在內容上被不斷的抽空。這是文學之蝕──我們知道它應該仍然在那裡,但它被心靈關懷失落所造成的雲翳所遮蔽,因此我們已不再能看到它。
而正如同前面那個譬喻所說的,「涸竭」是走過遠路之後,身心交疲,甚麼都不再想的停頓;是雲翳掠過,對日月的遮蔽,它們所指的都是暫時,而非久遠。這個世界仍在運行,世間的一切也持續在堆積。關起的門會被打開,不甘被動的被「涸竭」所圍困的人將會再起。當時代不再「涸竭」,文學也就不會「涸竭」,而但願文學創作者是能夠打開新局面的先行者,而不只是默然等待不再「涸竭」的時代的到來。
以班‧歐克瑞的句子為始,也以他的詩句為終:
時間的幻影將會過去
而走回到時間的實體……
「現在」這個時間乃是被造的
在時間變成「現在」之前
而今時間就在當下的這裡
在我們的驚醒之中。
引用:
http://unitas.udngroup.com.tw/web_old/b/200211/storyb2-3.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