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你也曾經，走在一條路上，看到彷彿熟悉卻又陌生的景象，然後時空突然瞬間交錯，穿著牛仔褲踩著高跟鞋的你﹐突然變成一個紮著辮子穿著篷篷裙的小女孩，一手拿著冰淇淋，另一手牽著媽媽… 一回神，發現街角的雜貨店如今已變成了網咖，外面原本放著的彈珠台，變成了夾娃娃。大樓鼎立，回憶憧憧，這是人類記憶的黑洞頻率。就這樣，在某一夜，發生了。

那是上上周六的夜晚，我帶著爸爸到朋友推薦的「極品軒」用餐，餐廳座落在台北市衡陽路一帶，因為爸爸年邁，我們出門習慣用計程車代步，但那晚用完餐後，我說服爸爸一起坐公車回家，爸爸也欣然答應。為了步行到博愛路上的公車站牌，我們走了一小段路，途中還走進一家蠻大的金石堂書店，幫爸爸買他想要的老歌歌本，沒想到真被我們找到了，讓爸爸開心了一晚，直到回到家還一直哼著歌。

博愛路這一帶現在有個挺俊的稱號叫「博愛特區」，小時候我們管它叫「力霸百貨商圈」。是啊！力霸百貨，早已不存在的老百貨，卻充滿了我童年的回憶… 記憶裏小時候媽媽特別愛帶我們幾個孩子去力霸百貨逛街買東西、吃飲茶，附近有一個不會說話的老婆婆，賣著很好吃的狀元糕，每次去的路上都會經過，每次經過都要媽媽幫我買，兩個花生內餡，兩個芝麻，老婆婆將它們熱騰騰地裝進油紙袋裏，我一口一口吃個不停… 我攙著爸爸慢步在博愛路上，這已是一個沒落的商圈，我從一堆陌生的店面中看到了熟悉的「大黑松小倆口牛軋糖」，小時候每逢農曆過年前，媽媽都會來這裏買糖，順便去沅陵街年貨大街買其他的節慶用品，除此之外，眼睛掃過的街道，熟悉又陌生… 小時候爸爸最愛帶我們一家人來吃飯的「巧登牛排西餐廳」呢？我穿了唯一覺得不磨腳的「天鵝皮鞋」真皮皮鞋呢？還有，小時候爸媽都帶我來這裡的「勝大莊」買筆墨紙硯，為什麼跑這麼大老遠來買這麼貴的毛筆和硯台？爸媽都說，這裏的毛筆好，只要我好好寫字，再貴都值得。小學三年級我得了全校書法比賽第三名，小學六年級我得了全校作文比賽第四名，進而代表學校參加區域比賽得了全台北縣市文山區第二名，我記得當時比賽的題目是「含淚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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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的榮譽心就很強，不為了輸贏，只因為總覺得如果爸媽和老師相信我會做得好，我就不應該讓他們失望。可以貼滿牆壁的獎狀不代表我多優秀，它們只代表了我的性格。可惜大學時因為貪玩荒廢學業，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年，但也間接地影響了我之後在工作上的自我要求，因為心裏一直想彌補那一份曾讓父母失望的缺憾… 大三那年在溫哥華，爸爸在給我的信裏這麼寫著：

「離台近五年之久，在一個青少年階段，忽走近一個異國不同文化生活習俗的境域，徬徨戰兢的心情，去應付陌生的社會，約若了一年，始在新學校裏，克服了語言的障礙，並得到優異的成績，並順利地踏入人人欣羨的大學之門 – U.B.C.，你個人的榮耀，家人的喜悅，友朋的稱讚，你都擁有了，值得稱賀。

概觀大學四年歷程，爸仍可回味五十年前的甜蜜(儘管在戰亂中)，你的兩位姊姊則是近數年的過往，更是容易體會，即大學一年級學生是一個新鮮人，朦朧地過日子，大學二年級是人生青春的黃金時代，學校環境熟，就友誼多，海空天闊話古今，這就是你大學二年級生活的寫景，到了三年級，應是分析一生目標、奮進苦學的階段，四年級收拾豐盛的果實(學業成績及友誼)，準備再造進修或踏入社會拼鬥謀生，一個人一生的幸福，就要自己去追求取捨了。

爸看到妳本學期的成績單，說不心痛，是作騙，但我坐在一片苗綠宜人草地的窗前，特泡上一杯龍井，我心仍舒然，我當即就判知人的一生幸福，絕不可以在校成績為標準，踏入社會的努力與否才能看出幸福或不幸福，誰能有一技之長，誰能有才華把工作勝任愉快，誰能在工作與老板同仁們相處時人際關係好，誰就天天幸福，甚至將來可創造出一片的新天地。爸絕不是希望每人都大富大貴，但希望生活的有『自尊』，要一生生活上不在貧戶階級，能生活在中產階級就較愉快了，若遇更高級的生活，就看個人的奮鬥與際遇了。

你的天資是一流的，小學四科滿分400分，初中也都平均90以上，高中尚好，大學就每況愈下了，大學成績與你的智商不成比例，其原因已說明了，往者已去，來者可追，希望下學期開始，多與同學研究課業，不恥下問，埋首書桌，就是擺脫一般昔日好同學的『生活花絮』閒聊，有了學業的進步，同學好友不但不會怒你不聊天，反而會在實質上敬佩你。

爸希望你兩年後畢業或五年後深造畢業後，去服務社會，迎接美麗的生活，因你和姊姊都就業了，我和媽媽才安心，過去二十六年又半，爸實在委屈媽媽了，媽媽未曾放手去買一件心愛的衣服，爸都記在心裡，你們成長了，新麗的前景正等你們去享受，我和媽也絕對可安心地舒暢地過快樂的生活。爸的心其寬無限而做人的最高道德修養『忍』也是最高的，也是最寶貴的。二十年後，你會體會爸的這番話。蘋，樂觀進取，誠敬，都是你的優點，祝福你愉快。」

這封信，1997，如今隔了十幾年，我依然每讀一次哭一次，而現在的我終於能體會爸爸當時的心痛，也明白了心胸開闊又開明的爸爸是如何放下從小優秀的小女兒一時的荒唐，轉化成體諒與鼓勵。當年讀完父親的信之後有了些許的醒覺，最後混了個數學及統計雙主修又經濟副修的大學理學雙學士學位，而現在工作上的付出，除了自己對工作的熱誠，也包括不想再辜負父母的培育與上天賜予我的智力與天賦。不求輸贏，不問結果，只問自己是不是每一步都走得認真、走得踏實。

常碰到有人問我，你真的就這樣為了爸媽一輩子吃素嗎？讀完我父親十幾年前給我的這封信後，你還會問我一樣的問題嗎？爸爸寫給我的信，又何止這一封呢？父母為我們孩子一輩子做的無私犧牲奉獻又何其多？吃素一年半，如今看到爸媽恢復健康，無價。上天有好生之德，吃素不是犧牲，只是一個誠心的祈願，用往後一輩子不殺生所救贖的生命換取父母的健康與他們更長久的壽命，不為迷信，只是一份心願，更遑論在完全吃素前的我，每當看到桌上的葷食，就不自禁地想到牛兒被宰殺前哀戚的眼神，雞隻被割喉前的淒厲慘叫，還有螃蟹在熟紅前的掙扎… 用悲天憫人的胸懷，看待世間萬物，尊重每一個生命，能獲得這樣的開悟，是一個人一生最珍貴的福報。

我的父母真的很偉大，但我相信幾乎每一個人的父母都是偉大的，只是個個表達方式不同，教養方式不同。很多朋友總說在自己有了小孩後，才終於明白父母的偉大，但卻常常為時已晚，還來得及的依然沒有怨言地照顧著自己的孩子，覺得孩子是可愛的至寶，卻忘了時常多關心父母幾句。牽著孩子的手，也該是攙扶年邁父母的手；為孩子洗澡的雙手，也該是替行動不變的父母洗澡的雙手。如果你的父母曾為晚歸的你留一盞燈，現在的你，不論多忙，都該為他們留一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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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博愛特區相當寂靜，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子不算太多，街上除了三五個行人和等公車的乘客外，幾乎所有店家都已打烊，只剩街旁的路燈照著我和爸爸兩個人，拿著剛買的歌本，我陪著爸爸唱著他最喜歡的「秦淮河畔」… 看到爸爸這麼開心，我也開心地微笑，含著感恩的眼淚。這一生，擁有這樣一雙父母，是我無比的幸運與最大的幸福。公車來了，我扶著老爸爸上了公車坐定，一起回家。這個家，造就了今天的我，爸，謝謝您！

Ping Cheng 程小蘋

July 18, 2012

Taipei,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