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跟往年一樣，聽爸爸提當年。

以往，總嫌爸爸說太多遍，乏味地緊。今年，心境不同，不僅聽得津津有味，還忍不住多問了些。

那些我來不及參與的曾經，卻是我最愛的人經歷的一切，所以總是想要明白更多、了解更深。

今晚，陪著我一輩子深愛的男人，我至親至愛的爸爸，聽他的故事。

爸爸畢業於安徽大學，在他高中時他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奶奶)因病過世，而在他大學畢業時中國大陸已多處淪陷於共產黨手中，所以他逃難至台灣，爾後從事高中教職，同時擔任訓導主任，退休後即帶著我們一家人移民加拿大，只因到外國養老是他畢生的心願。沒想到，因為小孩陸續離開溫哥華回到台灣工作，不擅英文的他與媽媽，最後也只好跟著回流。好處是，全家人團聚，且台灣醫療快速方便。壞處是，生活環境落差太大，讓他一直很懷念溫哥華的風光與氣候。

人生豈有兩全。每一瞬間的起心動念，每一轉念的抉擇，就成就了一個人的人生。哪兒快樂，哪兒就是家，是隨遇而安的另一種表達。

聽爸爸說，小時候家裏是地主，有很多田，還開私塾，上有大哥、二哥，還有一個姊姊，加上兩個堂哥，所以他排行老五(因為依據中國人傳統女孩不算排名)，家裏的傭人都喊他一聲「五少爺」。

他們在皖北，也就是長江以北，氣候寒冷，都種麥子，所以逃難前他沒看過稻米，從小的主食都是麵食，所以至今他都不愛吃米飯，餐餐饅頭。

他是老么，最受寵。大哥、二哥都幫著家裏顧田，卻讓他去上了大學。

高中時，家人緊急通知他回家，一進門，奶奶一看到他最後一眼，就嚥了最後一口氣。聽說是乳癌。

大學時最後一次返家，中國已是戰亂連連，爺爺彷彿知道也許有可能之後無法再見上一面，所以那次送他返校時陪他走了好遠。

大學剛畢業，剛到家裏近郊的他就收到家裏來的通知，告訴他家鄉已經淪陷，叫他不要回家，趕快逃吧！就這樣，他跟著幾個同學，一路從安徽逃到了台灣。途中被土匪打劫、碰上其他大學生、跟經過的城鎮的當地人家討飯討水，太多點滴，都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腦海裏，不可能遺忘。所以從小，我就知道戰亂的可怕與可悲。

然而，真正痛苦的，是台灣接近開放前後，他終於得以聯繫在中國大陸的家人，也返鄉幾次，奈何人事已非。

聽說，他的大哥、二哥，當年被共產黨遊街後槍斃，只因為他們家是地主，所以被歸類為黑五類。但在大哥、二哥被抓去槍斃的途中，全鄉鎮的老百姓跪在路邊，哀求著說他們是好人，不要抓他們，但共產黨怎麼可能放過殺人的機會。爺爺也被共產黨抓了，只是怎麼處置的沒有人知道。至今，也沒有人知道他們三人的屍骨在何處，更別提建墳了！唯一的姊姊則在當年被流放至黑龍江勞改，改革開放後有聯繫上，在他姊姊過世前還通了幾次電話，但兩個老人家因為相距太遠，所以始終未能見上一面。

可笑的是，爸爸第一次從台灣去中國大陸返鄉探親，受到了當地盛大的歡迎，當然也花了不少錢。他可是當年遺漏的黑五類啊！大家都說這是大時代的悲哀，但戰亂不是天災，還不都是人為。一個毛澤東、一個蔣介石，一個敗類、一個土匪，一個利用老百姓、一個任由軍閥腐敗，兩個人因為內戰殺了及犧牲了多少無辜的人！

爸爸晚婚，或者該說姻緣天注定。

爸爸少時年輕有為，能力強、會念書、會玩、又擅運動，非常活躍。大學時是學生會長，工作後是青年主委，教國文、歷史、三民主義，還可以帶學校籃球隊校隊，風度翩翩，喜歡他的女生無數。他卻年過四十未娶，我不知道原因，有可能是因為一直在等對的人出現。

剛調去基隆高中擔任訓導主任時，才剛到職一個月，教務處的職員幫他介紹了我媽媽。兩個人在民國59年8月15日第一次見面，在介紹人的家裏一起吃飯，約會了兩個多月，同年10月就訂婚，本來預計12月要結婚，但訂不到場地，所以於隔年1月9日結婚，地點在台北岳賓樓。爸爸好人緣，包了兩三台遊覽車，宴請三十多桌，風風光光地娶了我媽媽進門。

媽媽當時剛畢業，在六堵工業區工作不久，但因為天性聰穎能幹，所以很快升職，當時月薪拿到台幣1,300元，但結婚後就沒再工作過，當了一輩子的家庭主婦。從不會下廚到能做出幾桌大菜、好菜，還把我們三個女兒教育成囊括台灣聯考高中前三志願，如今一個北大準博士、一個幼教專業專欄作家、一個外商董事長，她可是台灣的虎媽，雖然她不屬虎。我媽的嚴格，我的同學們大多很清楚，小時候還真的很討厭她，如今卻著實感激她，當然同時也感謝永遠給予我們許多正面能量的偉大父親。

爸爸說，轉眼間，他來台灣都63年了，跟媽媽也剛過結婚41周年，但在我心裏，他永遠都是在我小時候背我在肩上、孔武有力的偶像爸爸！

爸爸疼我至極，如今，我只想用盡所有的力氣，疼我的爸爸，愛我的媽媽，同時找到一個好男人，是我媽今晚給我的祝福。

龍年，一定是好年。

Ping Cheng 程小蘋
Jan. 22, 2012
Taipei, Tai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