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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19 00:12:52瀏覽774|回應4|推薦44 | |
他這個人啊! 這次聚會,虧了他的聯絡和安排,幾個大學同學在一家韓國餐館裡終於見上了面。真正極難得的,內裡有一兩位,互相間都有十來年沒通音訊。他們點了海鮮餅、煎黃魚、牛肉湯、豆腐鍋,石頭飯,當然少不了韓式燒烤牛排。一桌子的菜餚,還有附送的各式各類泡菜,光看著就令人興奮。他們談論起一些還記住的往事,以及糢糢糊糊快被遺忘的一些人物,雖然並沒有叫酒,席上漸漸倒有了酒酣耳熱的氛圍。受了感染,他無由地也激昂起來,講話不經思考的毛病便就犯了。 他們人多,餐館的侍者將三張方桌子拼成了大長桌。這樣子的和桌子另頭的人扯著嗓子,長時下來,倒底累贅;人們就改變了方法,只和周圍附近的幾個交談,一簇簇地在那裡唧唧喳喳。有一會兒,不知怎麼,他掉了單,覺出點落寞,便側了頭和座右側的一個同學妻子無話找話地說:「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面了吧?」 「你瞎扯什麼啊!」同學的妻子個性直爽,聽了這話,不由一愣地脫口而出。 本意他是良善的,懷了熱情,用點討好的口氣,似乎是說:我們兩家這樣的老交情,竟然允許如此久地不來往,真不應該呢!因而平平地讓這話刺了下,他有點委曲,覺得心意讓人誤會了,便安靜下來,好半天不說一句話,低了頭只顧吃他自己的那份石頭飯。 他總是記不住教訓,重複地行同樣錯事。不久前,他才說過同樣的這句話──一模一樣一個字不變。那回的對象是妻子高中同學的先生,他們握著手:「我們有十幾年沒見面了哦?」這句話就是那時刻出得口。那位先生的反應倒沒有這回激烈,他笑咪咪答著:「有那麼久嗎?」極客氣的語氣,然而聽得出來,對他的夸大之詞,有些不能接受。一向來他好說大話,怎麼也改不了這習慣。譬如說:120塊錢買了雙新皮鞋,他就會和問價錢的朋友講:「不便宜呢!花了兩百元」。不錯,日子是飛快過去的,可是六七年說成了十幾年,就讓人覺得突兀和不實在。他如此加強語氣,為去顯出他的熱誠,加强他的歉意,結果全得了反效果。 他的妻子今日幸好沒來,不然一定要給她個白眼。平常總稱他少根筋,她是台灣南部人,偶爾就會換著說他腦袋秀逗,也或許空固力;這樣交替用著,不但有了變化,增加語言上的擴張滲透力,似乎也更能清楚地描畫出他的不知鑑貌辨色。他母親倒是用上另種語法,起先要提起他過世父親的一些糊塗事,最終就把他們歸去一類,都是不識時務,且又寶裡寶氣。 因為聽了太多次數,他的母親要說的那件事,他都能琅琅上口。有段日子,他父親曾經在單位裡負責過監督福利社的職務。那個位置其實有點油水,在那段眾人均窮的時代裡,很是要叫人眼紅心妒。他的父親卻一點不知避人耳目,常將包洋菸塞在上衣左口袋裡,衣服正是當時流行的那種透明尼龍衣料,旁人因此很容易就看穿他袋裡裝了的物品。更糟糕的是,如果人們仍舊沒有注意到他的這個小詭計,他乾脆就將洋菸掏出來敬人,並且在那個人面前自己點燃上一根。 「你父親的職位怎麼也升不上去──這就是原因啊!」好多年前的舊事了,他母親這會兒倒是不再懊惱,卻帶了點惋惜的口氣說,「他啊,多好的文章……還有那筆字……這一輩子,可就是讓那好擺派頭的大少爺脾氣給耽誤了。」 不吭一氣地,他坐在那裡,知道接下來她就要說:「那些菸都是你小舅舅送的,可是外人誰知道這裡頭的曲折緣由呢!」 他的小舅舅是個遠洋商船的大管輪,家裡的那台Akai音響,就是他從日本千里迢迢帶回來的;出關時,還讓上了很高的稅。然而他一年難得回台灣一兩次,他的父親管理福利社的那段日子裡,卻經常吸著洋菸,他對他母親的這種申述,因此抱持了些保留態度。 他退休在家,他母親發洩完了對他父親的抱怨,必要將目標再轉朝他,繼續地說:「人家秦太太的孩子,前些日子,公司把他從西雅圖請回來當經理了,給了許多股票,年薪二十好幾萬。」秦老太太每天要和他母親打上好幾通電話,秦家的事,他的母親一清二楚。 她哩哩囉囉地說,最後便懷疑地質問:「怎麼沒人找你去上班呢?」 他的妻子同樣提起過同類似話題。她倒是知道他的毛病,因而開門見山地分析著:某甲建立的那間公司,是全美成長最快的100家公司之一(100 fastest growing companies);而某乙主持的創投公司(venture capital film),大筆資金進進出出;大家偶爾也會見上一面,某甲或者某乙公事上卻都想不到你身上去——大概人家也知道你肚裡那點本事,不敢用你;不過,不知眉高眼低,又無法投人所好,你知道嗎?其實EQ太低才是你的最大問題。 創投的負責人,某乙和他有不同的宗教信仰;成長最快公司的老闆,某甲在政治上和他顏色相違。見面時,他卻總是要在這種無關切身痛癢的事上,愚蠢地和人起點磨擦──所以他最親的兩個女人,對他在做人處世這件事上,看法和了解倒是難得一見地一致的。 聽了他妻子的話,他想到公司裡的同事,跳換新公司時,明知道他在單位裡待得不快活,卻向來不肯拉他一把,反而力邀了交情比他淺,經驗資歷比他短的其他同事。他的幾個好朋友,最近集資成立了一個小公司,卻也沒請他參上一角。他們互相之間的認識,還是他的關係,幾年下來,他們卻走得比和他更要親密。瑣瑣碎碎的這些事,後來他都知道了,私下是難過的,但一點不清楚問題出在哪裡。他總想,他是那樣的熱誠,將旁人的事老放第一,為什麼就沒人明白他的心意? 「你看來一些都不老呢!」或者「那麼多年,你一點沒變啊!」宴席到了最後的階段,同學們互相說著客套話,很自欺欺人的。到了這把年紀,大家都同老狐狸一樣,雖說和老同學一起,仍都帶了幾分虛假和油滑。他瘡疤還沒結透,卻已忘了痛,這時,石破天驚地,忽然作出了和旁人不同的大動作,與遠在另頭的一個同學大聲地說:「在街上和你碰了面,我倒是一定要認不出你來了……」那位,不不,所有的同學,停止了談話,全有些錯愕,昂起了頭,一時不明白他的用意。他和他對面的那位同學很多年沒見了,仍記得在學校裡,他的這位同學很是英俊瀟灑,現今他禿了頭,發了福,還挺出個小肚子,原來的那股風采全都不知散失去了哪裡。事實上,他並沒有說了假話;出門前,為了上書店裡買兩本書,他提早了幾十分鐘赴宴。他和他在書店裡擦身而過,竟一時沒有認出他來,等走了幾步才覺得似乎面熟,遠遠地站著細看一回,果真是他。不知什麼心理,他並沒有過去和他寒暄,急匆匆地走開。那時開始,他就有了些煩擾,怕他當初亦瞧見了他,要嫌他為什麼不和他打個招呼。 他那樣地告示於眾,覺得買了維護友誼的保險,明白解釋了剛才視若無睹的無禮:不是我沒和你招呼,真得要怪你,因為你變化太多,我認不出來了──這會兒,他果然又忘記權衡一下事情的輕重,完全抓不住重點。 開車返家的路上,停在紅綠燈前,他那遲鈍的感覺突然敏銳起來,他覺出為了這次聚會所花的一點心血,可能又付諸了東流水。 2010.05.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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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