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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我認識一個人
2008/05/06 10:03:28瀏覽1099|回應5|推薦46
我認識一個人

『……,從魯迅到張愛玲也不過五六人,……』──摘自夏志清《白先勇論》。

我認識一個人,這人的真實名姓,為了怕羞他的臉面,是不好說的。但是為了說故事的方便,姑且就讓我給他取個"老韓"的名號。老韓這人已有耳順的年紀,兩年前讓工作的地方資遣下來,待在家裡,無所事事,有天在鏡中見了自己的滿頭白髮,驀然驚覺人生在世一場,不能輕易地就和草木同朽,該當作出番事業方是。年少時讀書學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便上了他的心頭,要想在這裏面做出點成績,也不算辜負來這人世一趟。

他倒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工作了近三十年的電腦高科技,向來也不曾得過一件專利證書,濫竽充數,是南郭先生的信徒;這學問本事極為有限,現時方想要設計件裕國利民的用器,學美利堅合眾國發明家愛迪生在立功上求不朽,無疑緣木求魚。再說,雖然老韓即將壽登花甲,現成擺在那兒的道德經卻懶得讀上兩頁,千方百計倒費盡了心思找那女星寫真圖集細看。面上亦常帶了七八分嘻皮笑臉,遠遠望去絲毫無恢弘高遠儼儼然君子之風,德高望重是怎麼也說不上的。他將孔老夫子那句"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背得滾瓜爛熟,但離孔門德行弟子顏回、閔子騫、冉伯牛、仲弓水準相差何止以道里計。這立德念頭,他也從此打銷,再不提上一句。

仍還記得老韓失了工作後不久,有天忽然電話邀我中午上館子吃韓國豆腐飯,席上他興高采烈地說,『這電腦工程師的職位絕不能做了,就算辛苦再找著了個,我這年紀頂多也只能挺下三兩年,為了那三四十萬的薪水──還要扣稅──卻耽誤了我平生的志業,實在大大不值。』他挑著豆腐缽裡的磨菇吃,一壁又大聲說著,『立德立功不行,這立言我總是還可以的──忘了告訴你,高一那年學校作文比賽,國文老師董先生選我作了班上代表,那回名次是沒得到,但我實力從來在那裡的──你一年後等著看我的成績吧!』我聽了他這話,急著想說些勸阻的詞,可是嘴裡的豆腐實在燙,倒教我溫吞吞開口,失了力道,也沒了份量。

『好多年前,女兵作家謝冰瑩曾寫了本小書──三民文庫小開本的──書名《作家印象記》,記錄了民初近三十位作家的迷你生平;我唸幾位你聽聽,看知不知道,李青厓、林庚白、葉鼎洛、……。能被謝冰瑩說上幾句的,也算是有成就的了,可我竟有一大半的名字,是從來沒聽過的。』沒注意到他露出不耐煩的神情,我滔滔不絕地繼續說著。『張愛玲寫《張看》時,順筆提上了一兩位當時在上海的女性流行小說家,我肯定那時候是赫赫出名的,可是現在有誰又知道了呢!最後就說方令儒──桐城方氏後人,新月派詩人──一般人如果能不錯認她是位男士,我就要佩服了!你看,不到一百年,這些在當時挺牛的人,就讓時間給沖得無影無蹤了。』我說得急,把個剛從四川來的年輕朋友,講話時老愛說得"牛"字都用上了。

半句話不吭,老韓祇顧低著頭吃那又紅又辣的韓國泡菜,我就想他八成是讓我說服了,趕緊打鐵趁熱繼續說,『中國號稱有五千年文化,歷朝歷代來也不知出了多少的文哲史家,可是不過就是那幾位收集在"經史子集"裡的被硬生生地留名下來──就說在那《四庫全書》裡注了名,也只有學文史的學生明白些,一般人還是"不知先生何許人也……"』用上了崑腔道白,我說得正高興,冷不防地老韓高聲喊著韓國女堂倌,要她桌上再送些泡菜小碟。唉!我知道他倒底還是沒將我說得話聽了進去。

其實老韓是個有志氣的人,也有毅力。那日不歡而散後,我聽說他就買了個中文輸字盤,開啟了這立言的偉業。又過了幾月,他嫌手寫費勁廢時,便練起了通用拼音輸入,幾禮拜下來,倒也有模有樣,令人佩服。至於得了怎樣的真正成績,我卻是一點不清楚的。有一日我在圖書館中文區的書架上找武俠小說看,見他坐在側邊的一張桌旁,聚精會神,低了頭抄筆記。那張桌面上放了好幾疊書,我走進了細看,全是些魯迅、朱自清、張愛玲、白先勇的全集;左翼右派,新潮古代,全夥在一起,倒也不十分礙眼。他見了我感慨地說:『時間不夠用啊!這中國經典小說還老大一堆沒讀呢!得早點看完了,好快快去背本辭典。』我臉上露出些疑惑,就讓他緊趕補充著:『我底子差,文學藝術的一個十足門外漢;不說沒有英美大學的比較文學博碩士頭銜,連個中國文學系土學位也說不上。我近日方才知道,錢鍾書沈從文好讀辭典,就是出門在外也都手不釋卷,唸得津津有味;這裡面肯定是有些道理在的。』我心想文字要寫得好,也不是讀上兩篇名家作品,唸兩頁辭典就能一僦可及;真沒想到幾日不見,他竟然走火入魔到了這個地步。原要說錢鍾書在清華唸書,圖書館架上的書籍,可是整排整排掃著看的,這"經史子集"讀得可是一清二楚;但見他一頭亂髮灰白夾雜地難看,又瞇了老花眼,抖著手在抄那書裡句子,不忍掃他的興頭,我嘆口氣,閉了嘴,自己走一邊看王度廬的《寶劍金釵》去了。

日子過得飛快,聯合徵文早已結束,台北文學季也發表了得獎名單,老韓的名字全不在上面。有一個星期六早上,我在超市熟食部買油條回家下泡飯吃,走道上恰巧碰上了老韓嫂子。她抓著我訴苦,這一年來老韓文學創作全軍覆沒,不但各式各樣的徵文,鍛羽而歸,報章雜誌的投稿也是百試不中。我聽後也不覺得奇怪,倒好像理當如此似的,反只是想老韓的寫作念頭,受這般打擊,總應該在這裡打住了。
『我老和他說,張愛玲二十三歲寫《傾城之戀》;金庸三十一歲完成第一部《書劍恩仇錄》──寫完他那赫赫有名的十四部武俠小說,也不過是四十五歲;徐志摩三十六歲上就死了,之前早就成了名。就是當代作家張拓蕪,我原以為是有了年紀才出人頭的的,最近才知道出版《代馬輸卒》時──我替他算了算歲數──也只滿四十八歲……。』老韓嫂暫停了嘴,挪了挪身子;有人一壁廂說對不起借個路,一壁廂把輛推車推我們身邊過去了。『我看那些名家,三十歲時大都早已功成名就,他這麼個年紀,丟三落四的,湊哪門子熱鬧啊!我要這老頭去開個飯館旅行社,或者賣個健康醫藥保險什麼的,就是去學拉個小提琴畫張山水,也比他駝了背,整天窩在電腦前強;可我不能開這口,免得他說我沒李安夫人的賢慧,坑殺了個明日的文學家。』
我要問更仔細些,這回倒是一個墨西哥工人推著車大白蘿蔔,顛顛危危地正穿過我倆中間,嘴裡的話就讓硬生生給打斷了。

我和老韓兩家住得還近,所以他的事我算是清楚的。他果然沒去考保險執照,也沒開起了飯館旅行社,依然如故地每天手裡拿本書,隨時隨地無時無刻讀著,只是辭典不知何時換成了本大陸出版社印行的《普希金詩集》。我想這辭典讀來枯燥乏味,抱來抱去也沉,那有詩集輕盈方便,見異思遷實在無可厚非。不過老韓是這樣解釋的:『詩是頂要緊的,文章裡非得要有一兩首,方顯得實在──辭典當然還得看,不過暫時要擱下會兒了--現在的中文創作,大家偷懶,抄點唐宋詩胡混過去。所以我挺佩服曹雪芹,只有他寫紅樓夢時真作到了這點。』
專家似地他繼續說著:『有人說中國的現代小說始於魯迅,他是寫得好,我極同意。中國的現代詩卻是亂了套,大家都在瞎摸,沒個頭緒。所以我只得向國外取經,看看西洋人是如何寫詩的。』
外國人的詩集我家倒是有本泰戈爾,讓人費了心思翻譯過來,我看得可是一片糊塗,絲毫不知好處在哪裡。我總覺得不要說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就是拜倫,濟慈的也是難讀。還真不如讀點中文兒童詩,天真爛漫,另類思考,說不定就啟發了創作的靈感。看著老韓口沫橫飛的瞎說,理直氣壯的,或許他和我不同,從俄國佬那兒真得了些東西也說不準的。

『不知哪個人曾經說過──隱隱約約地我還記得,詩是韻文,寫出來了後,是要大聲朗誦的,所以符合音韻節拍是最最要緊。現在的人寫詩那裡注意這個,只把字寫了出来,然後斷成長短句就說是詩了,這和散文又有什麼不同。胡適是第一個提倡現代詩的,大家只知道他有本《嘗試集》,卻不清楚他其實是挺注意這韻腳的。』說到這裡,他忙翻著他那本筆記本子:『我唸這首「我們的雙生日(贈冬秀)」給你聽聽──冬秀就是胡適夫人,你總該知道的吧!』自顧自的,他對了那有點骯髒,又皺巴巴的本子大聲唸了起來。

『他干涉我病裡看書,
常說你不要命了!
我也惱他干涉我,
常說,你鬧我更要病了!
我們常常這樣吵嘴,
每回吵過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們的雙生日,
我們訂約今天不許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做一首生日詩,
他喊道,哼!又做什麼詩了!
要不是我搶得快,
這首詩早被他撕了!』

『你看,每隔一行,就用個"了"字,每隔四行還換了韻腳。古時的詩不論五絕七絕五律七律都是有規律的;外國人的詩不但要求押韻,更是要按法則規矩來的,譬如說初學者寫的Cinquain五行詩……。』
每個四五年級小學生全知道的事實,他當了個大發現似的,興匆匆地說,我倒也不好意思戳破,趕緊借個名目將他的滔滔不絕打住了──心裡倒是想,毫無詩人氣質的老韓不知會寫出哪般的詩來。

又過了幾月,桃李杏花再次開得紅白好看時,便傳來了老韓唸起西洋文學名著的消息,不知這是不是由於現今報紙雜誌的年輕編輯喜好新潮洋派的原因,讓他起了刺激的直接反應。西洋名著小說,我只在初中時讀過本《基督山恩仇記》;最近大家都在說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因好奇,書局裡去找著了,卻對著那厚厚的六大冊,立馬讓我打了退堂鼓;就是拿了本漫畫版看看,我讀得也滿頭霧水,不知所云。狄更斯,托爾斯泰,馬克吐溫,同莫泊桑的名字一直常在我耳邊響著,可是向來也沒欲望要去看上一本他們寫得書籍。我又想到西洋作品裡有自由派,古典派,印象派,浪漫派,意識流派,和田園派──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麽田園派或者印象派,你瞧,就是說說流派也都讓人昏頭脹腦了──至於這些流派的不同處在哪裡,卻是一點不清楚的。郁達夫讀了上千本的西洋名著,想來就要讓人佩服;不知老韓是不是也有效法先賢的宏志,要見賢思齊,急起直追。老韓胡塗人做胡塗事,這回肯定要深深陷入泥沼,早晚讓浩翰的書海給沒頂的!

果然有天我在藥房排隊等著付錢領高血壓藥,見他在眼睛保養區裡找眼藥水。人顯得更幾分蒼桑,頭髮全白了,張著一雙空洞卻泛紅的眼睛,落落不得志模樣,有點斯人獨憔悴的況味。『眼力大不行了,讀點書就痛,硬撐著繼續往下看,那書頁就暈花的同水墨畫般,一個字也沒有了,只是一團團的深灰淺黑。』他抓了好幾小盒夜晚臨睡前用的眼藥水:『我還得趕去看眼科醫生,手頭上這副老花眼鏡,又不中用了。』說完,急急忙忙地他走開去了!

『失戀,
酸澀澀的,有張苦惱的臉;
心絞痛著,四肢乏著力,思想全停了線。
梳前劉海的女孩總是笑,卻從不記得我的容顏;
秋日池塘裡的一株憔悴白蓮。』

讀著他伊媚兒來的這首胡亂瞎寫,韻腳也壓錯了的Cinquain五行詩,看來這西洋詩他到底是沒有讀出番奧秘來!想到文學創作路上,老韓愈走愈遠,卻是去錯了方向,歧路亡羊,不知要落腳何處,可我再也沒力氣顧著他了。

巴金曾說:『我寫作一不是為了謀生,二不是為了出名,……。我寫作是為了同敵人戰鬥。』老韓的寫作不是為了謀生;他膽子小,也沒勇氣和敵人戰鬥。雖然老實的直說要出名,其實我知道他也只是想鳴叫出自己的存在。上次藥局見面了後,我就沒有了老韓的消息,近來偶而想起他那認真的神情,反有點懷念他來,總覺得保不定現時他終究明白了事理,放棄了這作立言的大夢,不過──也或許更就研究起了希臘羅馬神話,亦說不定的。


2008.05.12重修于內湖科技園區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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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phnix&aid=1843142

 回應文章

汪小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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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why
2008/05/25 22:38

因為你這篇文章的寫作風格很近似我記得我國中在唸老殘遊記的時候的感覺.

你知道老殘遊記是誰寫的嗎?(是筆名洪都百鍊生的劉鶚寫的,我也是上網google才知道作者,不然我早忘了作者名啥?)

你寫的可以啦,我有空一定會回來再看看你的作品.

呵呵 ^ 6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08-05-28 01:54 回覆:

汪小小姑娘,你讓我想起了古時的蘇小小,那可是個大才女喔!

小小姑娘,真有氣派,坐在那兒,好派頭的,又有大學問,連洪都拉斯都知道。(喔!張菲的節目看太多,搞錯了)。

小小姑娘,下次一定要來啊!我準備茶水招待。

另外,我會加緊努力,把文章寫得更好一點的。


汪小小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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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笛無腔信口吹
2008/05/24 00:58
您這篇文章讓我想到"老殘遊記".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08-05-24 02:00 回覆: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能不能夠告訴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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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代我轉告老韓 : 我可是他國小老師
2008/05/12 21:17

不曉得他還記不記得老師我(低沉的聲音, 一邊說著一邊摸摸鬍鬚, ㄏㄡ ㄏㄡ ㄏㄡ)

在他小的時候兒, 我就曾給過他     甲上上上  喔!

老師大人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08-05-15 12:29 回覆:

老師大人今兒個怕不有九十了吧!

這會兒看到老韓這麼個狼狽樣子,一定要說"小時了了,果然大必為佳"。


涸澤之蛇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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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
2008/05/08 04:56

您說的那位老韓呀,俺也認識!!

不用拉一堆古人幫他背書了,他那半間屋中藏著不少食譜呢,

咳,咱們說得該不是同一個人吧?有段時間,他還研究戰史耶。

就不知,現在是跟拿破崙去拿破輪練身子,還是在家等著孫子出世好當老子了。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08-05-15 12:34 回覆:

唉呀!早知你也認識他!改天我們三人得聚一聚!士林夜市吃塊臭豆腐什麼的!

再來個桃園三結義!


ellen chou 雨僧 晴時多雲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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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開放推薦了﹐真好
2008/05/06 11:09
其實﹐摩西祖母和洪通﹐既沒聽過塞尚﹑馬蒂斯和梵谷﹐也沒見過張大千﹑席德進。

老韓算是值得敬佩的有心人。

剩下來的我們大家﹐就都屬於云云眾生﹑等而下之的混混兒了。
鈴聲(老老)(phnix) 於 2008-05-06 17:03 回覆:

大姊,別那麼誇獎他!

不過,我這朋友他那春秋大夢,我看也要醒了!我老和他說,人要實實在在過日子,別總雲裡霧裡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