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懷孕了，可是好煩好煩的是，害喜害得厲害。這是她和先生的第二胎，第一胎是個妹妹，婆婆早就嘟嘟嚷囔說；[他家是要傳宗接代的。他門讓阿年去台北唸書，好歹也大學畢業。]  

[本來，說什麼也要在茶園幫忙，最後還是願意出錢培養他讀書，不要不知感恩。妳們外省仔，最那個！一個個那麼了不起，大嫂還不是一個一個生，就妳最嬌貴。要嬌貴，妳回家去好了。]  

小鳳怎會不知道，怎麼說也只有兩個理由。一個是錢回去的不夠多，一個是沒生兒子。最近，阿年考進台電，加上加班收入，應該比以前多一點。但是，她家一屋子女孩，她小鳳的媽，還等她拿錢回家。小鳳的爸爸，是個飽讀詩書的外省人。媽媽只有小學畢業，是到地的本省媽媽，可是不知為什麼，她婆婆總是一句；妳”外省婆”，”外省仔”的喊她？  

好不容易搬了大一點的房子，房頂上高壓電線經過。人家都說這種房子，對身體不好。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好不容易等到快生了，醫生聽胎音說，可能是男孩。[拜託、拜託老天爺，讓我生個男生，也讓阿年的老母不要唸了！]  

xxx  

老天爺大慨真聽見了，今天婆婆來看她，還帶了三隻老母雞。生男孩，真的差那麼多嗎？連公公都等她出院，到家裡看她，看樣子今年婆婆會做滿月。女人啦！!就等這一天。  

阿年最近也對她特別好，昨天下班還說：[小鳳，這次辛苦妳了。弟弟一定會讓我生官發財。這次阿母來，高興的不會說咧！而且，阿爸看到相片，打電話到辦公室說，這孩子長的好，是將才。要妳做完月內，回山上去。阿爸要辦6桌，這次有面子。]  

小鳳聽著聽著，好像都看到孩子讀大學了。對！這次真有面子！尤其那個大姑這次可不敢看不起她了。

xxx  

今天辦桌，小鳳長到二十幾，還真不知道，生男生女差那麼多？難怪，她媽媽連生四個女兒，還拼第五個。還好，是個帶把子的，要不然，她們家不是有半打孩子要養了。想著、想著小鳳笑了，今天客人給的小金飾，還真不少。 

這孩子也乖，老是在睡覺，一點也不愛哭。那天看著小臉，也不知道為什麼，老覺得孩子睜不開眼睛？都滿月了。不過，大家都誇孩子長的漂亮，白白淨淨的，後天回台北，要帶小朋友去給醫生打疫苗。 

xxx  

上天是捉弄她嗎？今天衛生所的醫生說，孩子不太正常，視力不對勁。又說，要她不要太耽心，先給大醫院看看。  

小鳳心中不祥感，越來越重。前些天，婆婆也說，這孩子怎麼不抬眼睛，好像眼睛霧濛濛的。而且，阿年他大哥的孩子說是弱視，才4歲，就帶著厚厚的眼鏡，帶眼鏡真不好看。 

xxx 

小鳳嚇壞了，醫院說要把弟弟留院檢查。還說，弟弟是少有的狀況，醫生還要再檢查。小鳳跟阿年說，阿年根本不信她。他說，他們李家又沒有人不乾淨，有什麼情形一定要這樣？阿母直說眼睛”霧霧的”，這年頭醫院騙人的最多，沒事好像一定說有事。  

阿母說，孩子會吃會拉撒，最多就是跟大哥那個一樣，真是”騙肖ㄝ”！這一點大的”紅茵仔”，有什麼問題？  

小鳳是緊張。當然，好不容易生個有小雞雞的，現在弄到住醫院，很開錢的，又不能說不要。  

同事的小孩，用:”觀音媽”的符水，弄弄就好了。  

好啦！要就住兩天好了。 穢氣！孩子還沒取名字呢～！就要住醫院.  

xxx  

小鳳快瘋了，三總的醫生，要孩子住了一個星期。所有，折磨大人的檢查，都在這個嬰兒身上發生。所有可能壓迫視神經的檢查，都做了。答案幾乎都一樣，----弟弟是瞎的。  

最近，孩子會轉頭了，也慢慢會坐，但是他越大，看起來動作越不自然。弟弟真是漂亮，而又是個大眼娃娃。早期的霧霧眼，已不是那樣。一對眼睛又大，瞳仁又黑，卻是”視而不見”。  

醫師，說他可能生下來，就沒法看到任何東西。或者，曾經看到一絲光線過，但是逐月”瞎”了。眼科說,懷疑是天生的青光眼。但也懷疑是腦子中，有骨頭壓迫視神經，反正對小鳳和阿年來說，這漂亮的小孩，是”瞎子”。  

小鳳都哭到沒眼淚，李家的人是來過了，沒人好說什麼。婆婆只有一句話；[那ㄚㄋㄟ？]，除了沒親口說，是小鳳的錯，一切盡在不言中。  

連阿年來都不想來，當然，這孩子對阿年來說，這孩子是[壞掉的！]，沒人問小鳳的感覺？  

xxx  

這是第三次進醫院，小鳳都感到痲痺了，聽說三總的設備並不是最好的。弟弟會爬了，小鳳眼看到他的肚子大得像電視上的非洲難民孩子。醫師說，因為孩子吸收不好。弟弟的確吃的少，一出生的時候，人家孩子喝奶，最少都超過50㏄，弟弟只能喝30㏄不到。  

那時，小鳳就該知道不對了，2600公克的足月孩子，不算不正常。姐姐還不是”小小一個”，隨便養也沒差，偏偏弟弟不一樣。  

媽媽到常來陪著，小鳳的妹妹，有時也會幫忙。都七個月了，孩子爬起來有點問題，頭大四肢太瘦，總是晃呀晃的。 

醫院現在還查不出案例，接著介紹到台大醫院。聽說台大的腦科有名。這孩子，可能知道，自己先天失調，反而異常聽話。看不到世界的眼睛，卻有驚人的直覺。好像聽人說話的神經，特別的敏銳，也特別的疼惜媽媽。  

小鳳總是買最好的食物，打成流質。昨天，主治醫師過來，看到小鳳親自打牛肉泥，就說：[本來，我們都預計他的營養一定會差。可是，看起來生命力又很強，原來都是你妳這個媽媽，這樣照顧。]小鳳笑笑，心想除了我還有誰要他。  

阿年家人越來越少問了，阿年自己的煙，越抽越多。找時間就出差，弟弟醫藥費很貴，小鳳也越找不到阿年的人。好在自己媽媽來換個手，要不然日子怎麼熬，女兒跟本就是媽在帶。30歲不到的小鳳，有4、50歲的滄桑。 

xxx  

轉到台大，病房越來越擠。台大的人真多，不能想像，台灣每天有這麼多人生病。弟弟更加蒼白，因為學走路，只要小小得碰撞，一大塊瘀傷，要拖上一個多月才好一點。這次，還被吊到牆上照光，孩子又看不見，弟弟嚇得尖聲大哭，看著孩子受罪，小鳳心如刀割。  

阿年的同事知道，弟弟的狀況，都盡力讓阿年出差。阿年雖不是逃避，卻真的不情願來醫院，誰也不要有這種狀況的孩子。 

看到孩子如此的苦難，做父母的好像做錯了什麼，業障ㄚ！  

我李永年，也是清白人家，爸爸在山上，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為什麼今天這麼悲哀？小鳳說，最近醫生說，弟弟是”基因”出了問題！什麼是”基因問題”？  

幹！姐姐不是好好的。 還說，可能活不過一歲半。 小鳳最近像”肖仔”，拿了相機，拼命給弟弟拍照。一個小孩，頭大身體小，拍來拍去，幹什麼？拍也拍不好。我阿年就要被累死了，還好老爸說，上面的茶給我一些，在台北賣，多一點”所費”。  

這要拼到那年那月，才會出頭，姐姐上”再興”，學費有夠貴。 

xxx  

對小鳳來說，這不美麗的日子，好像永無結束的一天。每天都在醫院與家，兩頭跑。弟弟的病情，也沒顯著的進步，醫師仍然檢查著不停。  

這生來失明，又勇敢的孩子，跟其他的嬰兒不一樣。失明使他缺少依靠與安全感，因為，看不見四周的環境，只要一離開小鳳的懷抱，就會害怕的哭叫。但是一回到媽媽的懷中，他又顯的莫名的懂事。 

上天仍不能說，不公平。少了靈魂之窗，又打開這孩子心中另一扇窗。孩子提早會說話，可是每一個關節，長的都比別的孩子大。頭部的尺寸，仍然不正常。穿上衣褲遮著身體，就看不出孩子的一些畸形。

醫院的報告出來了，一個月上十多萬的醫藥費，使李家四口”捉襟見肘”。阿年的同事說，要發動捐款。這對阿年來說，寧可自己辛苦，也不要別人可憐。 

他們並不是貧戶，小鳳自己也會覺得，要人救濟，除非是已身不由己。公公婆婆，都不願別人知道這事。爸爸也是這個意思. 

xxx  

世俗的眼光，是干擾他們的。醫院不停的抽血和抽骨髓，試驗著孩子，可治療的可能性。他們也拿去小姐姐的基因做比對。小鳳有著當”白老鼠”的感覺，上次主治醫生提出，要姐姐的骨髓，注射到弟弟的身上。希望藉由健康的骨髓，可以改善弟弟的狀況。  

可是台灣的例子，只有兩例，而兩例都放棄治療。醫院”理所當然”的鼓動他們，但是醫藥費卻無從減免。  

醫師也沒一定的把握，小鳳耳裡，都是這個建議，那個感覺，----只有她媽媽，和家人在支撐著她。阿年的父母，早就是”隔岸觀火”的架勢。既不出錢，也不出人，只是偶而出了一張嘴。  

阿年一家，都靠阿年一個人賺錢，這種時候再分彼此，夫妻怎麼辦？再說，誰也不願碰到不如意。小鳳明白阿年的心情，又害怕治不好，又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兩個人才放得下。  

有的人風涼，有的人婉惜，小鳳只有對一切，充耳不聞。孩子是她生的，為什麼，基因會有問題。小鳳要問誰？ 

xxx  

一再二三的照骨頭，反覆的抽針。不知什麼時後，小小的身體，又得一痛再痛。每一次，弟弟抽搐的哭泣聲，叫著媽媽的求救聲，小鳳已經從有知覺，變得沒知覺。小鳳也曾難過的想過：[弟弟，如果你可憐媽媽，你就死掉吧！]醫生也說過，這樣的孩子，通常活不過一歲半。可是，弟第快兩歲了。  

住院的時期，由當初的一個星期，到一個月。現在，幾乎一進醫院，就兩三個月出不去。弟弟仍就老樣子，大一點了，可是好聰明。小鳳跟他都適應了他的失明，阿年一定得到換班時，才來獃一會兒。小鳳是委曲求全的，誰要她是孩子的媽媽。最近，醫院的社工說，他們好像可申請什麼減免？她要等弟弟睡了，去打聽一下。 

已經確定，弟弟的病是----”大理石寶寶”症了。就是說，他的關節、骨質會越來越硬化，最後就和”大理石”一樣。連醫生也不敢說，骨髓移植會一定有效，現在更糟。弟弟越大，扶著桌子站著不但吃力，身體也越僵化. 一個大頭、大眼、加上輕飄飄的四肢，弟弟像個”外星寶寶”。  

醫生等著他們答覆,讓姐姐抽骨髓的決定。台灣沒有成功的case，他們弟弟是台灣第二個-----”大理石寶寶”。姐姐、爸爸都不願抽骨髓。  

小姐姐說：[媽媽，弟弟已經這樣了，我如果做不成功，也像弟弟一樣，怎麼辦？那妳就沒有小孩了！]這個危險性不是沒有，小鳳知道，弟弟的命運，是由老天爺決定的了。天若有情，讓我兒子走吧！  

這個孩子的媽媽的心,已像個大理石般的冷.整個人也像燃著的蠟燭,兩頭燒著.別的病床,也是哭哭啼啼的孩子.可是沒一個,比她的孩子嚴重,也沒一個做媽媽的,比她更無可奈何.上帝呀！菩薩呀！你們在哪!  

而這個孩子，也因為常常滿臉滿身的瘀傷，被醫院告知，先天缺乏血小板。每個星期，都要輸血小板兩袋。說是兩袋子，可是卻從沒輸完過，另一袋總是浪費了。弟第的肚皮，最近也越來越大，醫生說是脾臟腫大。 

xxx  

小鳳不懂，為什麼只有她生的小孩，子有”大理石寶寶症”。只知到道，她懷姐姐的時候，害喜同樣厲害，姐姐卻很健康。不但沒缺手腳，還有個聰明的頭腦。姐姐的功課，當媽媽的從來不用愁。但是小鳳為了弟弟，很久都無暇照顧小姐姐了。 

最近弟弟住進醫院的時間越來越長，時常一住半年，這是第10次住醫院了。 弟弟開始發燒，肝脾臟都是腫的,肝臟的問題,使得黃膽極重。醫師用藥，到了極限，弟弟還是好好活著。醫師早就告訴她，弟弟總有一天，他會”撒手人寰”。  

這個做媽媽的，說不出聽到這些的感覺，----是替他高興，還是替他難過。弟弟一出生時，大家對這孩子的好感，已經沒有了。不斷的檢查，不斷的治療，不只她辛苦，一家都被折磨得不像個家。其實，她和先生早就討論過，弟弟的長大要怎麼辦？  

每次進來，都會發紅單子(生命垂危)，弟弟又要輸血，又要打藥。最近打的藥，小鳳都說不出藥的名字。因為只要醫師來，小鳳就有一句沒一句的聽。到後來，醫師說什麼，小鳳只能茫茫然的看著醫生。  

只知道醫生，一再聲明，姐姐可能救弟弟一命。姐姐跟阿年都反對，阿年對抽脊髓血，反感的很。 

xxx  

小鳳聽到醫師，主意打到姐姐身上，也反對。反正，她盡力了，弟弟如果死了，也該沒遺憾。他的媽媽、爸爸、外婆、阿姨們，沒一個沒盡心盡力。阿年說，如果弟弟像醫師說的，---死了，就沒事了。如果活著，活一天算一天，就像有人生了”唐式症”的孩子，也一樣要照顧。只是哪天，他們夫妻也”去了”，他們也算對他盡力了。 

阿年，昨天去看永和的房子。他語重心長的對小鳳說：[弟弟如果好一點，就把他帶回來，醫院真是太貴了。]他們夫妻一直說要買個家，不要再般來搬去。住著這個屋子還好，房東太太特別照顧，有時小鳳要做家事，弟弟就托給房東奶奶看-----小鳳算是一路,都有貴人。 

當她自己也虛弱時,她不是沒想過，”死”了,算了!但是，想到她死了，弟弟、姐姐怎麼辦？她就活了下來了。弟弟早取名”偉凡”，要他偉大，但求平凡。但是這孩子，連平凡都談不上。一個造血功能障礙的孩子，輸血輸到哪天？從前，買個自己的窩，一直是她的一家的願望，現在呢？ 

xxx  

阿年忍不住去看了房子，有個有病的孩子，他一生都毀了嗎？他一定要買個房子，只要辛苦一點，就有了。這兩年來，不是偉凡看病，他早就住到新家去了。看到偉凡，滿身插滿著管子,他也會替這孩子難過。  

想想三專畢業後，考上了”金飯碗”，年年獎金不少，都花在照顧他兒子身上，”有把子”又如何？只有小便用。好啦！早知道不生也罷！  

他不是怪小鳳，只是你”祖公”下班累得要死，還要去換手看孩子。偉凡會說話，但是”您北”累的要死，你知道嗎？你讓”您北”累死了，有什麼好處？上次，小鳳帶孩子，到辦公室。大家都知道了，老王說發動捐款。捐你個頭，捐你個xx，”您北”在山上，也是地主。我再缺錢，也不做這種”丟你十八代祖宗的臉”的事。  

好ㄚ！你們看不起我阿年，我就做給你看。”您北”買一間”厝”，給你們看。說著，說著阿年到了前兩天去過的工地。提了兩萬塊，準備先付訂金。 

小鳳沒想到，阿年說做就做，這兩年婆婆，看到她總是”怪怪的”。跟阿年，也為弟弟的事吵過嘴。久病，床前連父母都難當，別說沒孝子了。 

xxx  

阿年說的房子真不錯，那是個社區型的大廈，小鳳很動心。弟弟這次住的時間最長，今天好一點，小鳳帶著弟弟出院。下午阿年說，帶她們去看房子。阿年說：[帶孩子再苦，房子也是要買，買間新房子，看看運氣會不會好一點，這房子要蓋兩年。]  

不管了，省一點就省一點，阿年說的對，有了弟弟，不能什麼事都不做。到了工地，小鳳抱著兒子，一邊像說故事一樣，對著弟弟說：[偉凡，這是我們的新房子，你要好好的呦！爸爸賺錢很辛苦。]偉凡睜著大眼睛，好像看得到似的點點頭，莫非，他跟媽媽一樣，對新房子有著期待。 

xxx  

昨天才帶弟弟回家，早上弟弟狀況不錯，中午餵完飯後，弟弟就困了。小鳳抱著弟弟進房午睡。說也奇怪，弟弟今天怎麼這麼好睡？現在都五點了，以前弟弟了不起睡一小時，小鳳在弟弟身上搖了搖，弟弟沒動靜。小鳳下意識，朝鼻子探了探。天啦！弟弟沒呼吸了，小鳳被突來狀況，嚇傻了。  

昨天才去看房子，今天弟弟就死了，小鳳在救護車上想著。她想大哭，可是哭不出來，小鳳摸著偉凡小小又瘦弱的身體，小鳳不發一語。阿年說在急診室等她，總要救救看。 

這一天終於來了，可是小鳳對弟弟，已有三年多的感情。她曾希望他走掉，但是真的到了時間，小鳳的哀痛說不出來。這醫院進進出出八、九次，那次不是當家一樣住。只有這麼想，小鳳才活的下去，以後是真的不用再來了嗎？ 

阿年沒讓小鳳煩惱，他默默處理偉凡身後事。他知道小鳳難過，可是他也有說不出的傷感。昨天，他打電話回山上，告訴家裡弟弟死了。阿爸只有一句----[我哉呀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