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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凝土
2016/04/09 17:04:34瀏覽273|回應0|推薦0

  

    紅凝土   ◎白家華

  

  每在雨天或雨季時,教室內或走道上就錯落著紅泥漬跡的鞋印,甚至清晰到可以分辨出各種紋路、廠牌的不同;是同學們清晨走山路泥徑來到學校或在校園裡活動而留下的,甚至完整有如一枚枚的印章戳記或現場證據;家鄉的地表上多紅泥,人們在生活裡所接觸的、工作於其上的,就是由那種「紅土」所形成的紅土地;因需要而向下挖掘時,包括製磚或耕植,可看見內部暴露出來更加細密的土壤,也黏稠如粿,語稱「紅凝土」。

  從台南眷村「精忠三村」隨著家人舉家搬到北部「桃園‧龜山」的「楓樹村‧光華坑」,兒時的我,視野也從局促變得開闊起來——彼時是窄巷、圍牆、柏油路、傳染病;此地則有稻埕、土角厝、三合院、水田、果園及山坪。人際間的距離也拉長許多,戶與戶之間也隔著更加迢遠的路、更加廣大的地。入夜後,厝與厝之間的熹微燈火也是遙遙相對。

  彼時年僅六歲的我,對母方黃氏祖厝的一景一物全都是初體驗,全都充滿著新鮮感的擺在那裡,等待我一件又一件的去探索;每有認識就好像掀開一襲神秘面紗而感到內心空虛處受到了填補!隨著日子的經過,周遭環境漸漸熟悉起來,包括地形的高低、平陡、硬軟、腴瘠、乾溼等的土質或地形分布。新童伴也從第一位開始認識起,逐漸到遍及全村。我與童伴們常在稻埕上玩耍,包括無需支付錢幣成本的「跳格子」、「跳繩」、「騎馬打仗」、「扮家家酒」;先人們為了使稻埕平整硬實以益農忙時的曬穀子工作,頂面是抹上了一層石灰,底下便是紅土了;農閒時也就暫時成為孩童們的遊樂場。

  有一天午後,我獨自在祖厝窗台上發現一塊大理石板,在它的正面上刻有「黃有土」三個漢字,待我向母親請問後,得知那是已經作古的外曾祖父的名字,心中的謎遂被解開且賦予一個意義,原來,有親長過世或埋葬的地方才堪稱為「家鄉」;而那塊石板應該是從阿祖的墳塋裡保留下來的吧?與我緣慳一面的阿祖用了一生的這個名「有土」,到頭來也只能靜默的被刻在那一小塊大理石板上,然後又從人世間逐漸淡去、消失?留給我母親的是他生前慎謹的庭訓,包括「財庫」的觀念,說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財富」是個固定數,要儉儉的用;先用完的人就先離世,言外之意是對於「儉樸」與「細水長流」的倡導;這觀念復經由母親口述給我知道,再經由我向友人訴說時已過三代,不知是否會經由他人之口再流傳得更廣;映證在生活中似也頗合乎事實:世上不乏其人,在為志業努力拼搏之後,忽略掉自己的健康,斬獲了超齡的成果,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阿祖之後再隔兩代,京舅的下葬同樣也是被埋在家鄉的紅凝土裡,外婆的骨灰罈同樣是被供奉在家鄉那紅凝土環境的祖墓內;更早年,同村遠房表弟富國他爸,吸厚菸、飲厚酒,中年就得到咽喉癌,病人聽醫生說需要開刀治療,但會變成啞巴!因為寧願死去也不願接受不能講話的那種「沒尊嚴」,從此拒絕再去病院受診;痛不可支的時候,只用噴藥止痛,藥效愈用愈減弱而劑量隨之愈增加;拖了兩三年,大量吐血的那晚死去後,被埋葬的地方是位於軍營附近遍植著相思樹與茶樹的那個偏僻所在,土質同樣也是屬於紅土;年紀愈長,我對死亡一事看過的例子也愈多,心裡也就愈有準備——對於亡者,佔據的、暫時需要的,就只是一坪或方寸之地而已;但對於生者,有土,真的就會有財嗎?而且,我親眼見過三代親長埋葬的故鄉,彼時偏於荒涼,即使在生之時在那裡擁有大量私人土地又能有何作為呢?荒野裡的泥土又不能當飯吃,真要落實「有土斯有財」此一傳統的經濟觀,先人們對於子嗣的這份期許,恐怕還需要更多自我努力或時運相濟吧?

  地表「紅土」覆蓋下的「紅凝土」,總無法轉瞬變成金銀財寶,在當時僅用來燒製磚塊,也果然為從業鄉人帶來了些許錢財是嗎?用於耕作則較為不宜。由於黏性大,排水與含氧功能也皆差,印象中能夠適應此等環境的植物有茶、尤加利、金針花,再就是以日據時代廣泛種植以保護水土驅趕蚊蟲的相思樹為最多。「紅凝土」的土層集中在丘陵的坪頂上;依生活體驗推想這種分布的成因,除了受到地層重壓,係坪頂高處較接近日照與風吹,致凝成細密不透氣質地;因之,該處也多磚窯,以之製成的磚塊常能到達頂級品質,成品受輕敲時能發出金屬般的鏗鏘聲。許多同學的家裡就是做磚窯工作的,每在放學後就趕回去幫忙,做一些他們能夠勝任的雜役。

  沿著縣道或產業道路由坪頂處向下走,愈到山丘谷底,土質就愈鬆軟溼潤!推想,是因為低地便於收納涵容雨、溪、泉這三者帶來的水分,也享有山丘陰影的庇蔭,得以保溼所致。最爛糊糊的土,則是在埤塘底層的泥巴,長年浸泡在塘水下,泥鰍、鮕鮘、鱔魚、烏龜,最愛生活於這類「濕地」環境中。後來也有人家用來種植茭白筍,生長情況良好海拔位於中段、地勢不是最高也非最低者,土質的黏稠度與溼度也恰落在高處「紅凝土」與低處「水田泥」的中間。適宜種植竹筍、蔬菜及果樹。

  較肥的土壤,跟累積的陳年落葉枯草應該是有大關係!腐化後就被原本貧瘠的土壤吸收進去,自成一個循環系統,默默的運作著;年深月久,就由淺色變成後來的深色;更由於纖維質充足,是故,也成為「雞母蟲」跟「杜蚓仔」叢生的沃土!但「紅土」之地較為貧瘠,每在雨後,吸足了雨水,復經陽光照射曬乾,茶樹下方的泥土遂粒粒團團都硬實;也具有更高之膠黏性,對土豆在其地下的結籽活動有著高挑戰性,伸展不易,逼迫著土豆仁成熟時顆粒較小但味道卻較濃郁,質地也較密實;猶記得秋金舅仔就種了很多在山頂尾溜的紅土坪上;每於熟成期採收之後,除了剝殼曬乾封存以資日後食用以外,也將未剝殼土豆施以水煮、乾炒,或剝殼後加油鹽熱炒,自家風味獨特;若捨此就彼,欲將「紅土」之地開闢成菜園,其硬度常令手中鋤頭掘下時向上反彈,施作難度比其他土質更高;獲得改善已是幾個年頭以後,因為種植過一回又一回、一類又一類的蔬菜以後,所使用的有機「大肥」與老黃枝葉就地腐化後的纖維質增益其蓬鬆透氣程度。

  近年來綠地與濕地減少的速度可見其增快,包括稻田、埤塘、菜園全都蓋成了現代化樓房,或大型的出租倉儲,或柏油路與高架橋,或因時勢所趨而被財團賤購而暫時閒置著;高聳參天的高壓電塔也紛紛佔據在故鄉的紅土地上,塔下仍然生長著原生草木包括「茄苳」、「桃金孃」、「桂竹」、「觀音竹」及「過山龍」等;算是這裡最後完整綠地的這一片私人改造的菜園仔,在我散步路過時,無意間發現忽而也在進行整地了!依照經驗判斷,不久後不是華廈就是停車場。「有土斯有財。」此句俗語暗示著「寸土即是寸金」的一種價值邏輯,仍然真切的反映在時下人們對於土地所有權的變更取捨中。但例外的是像秋金舅仔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求大富大貴,看樣子他也從未渴望過;晴耕時,就肩荷著一把鋤頭不急不徐的赤腳走到菜圃中,或登到土豆園上,去鬆一鬆紅色硬土或除一除雜草;平時總是沉默寡言、臉上無啥喜怒表情的他,在這時才偶爾會細聲的哼一哼什麼曲子,這樣單純簡樸的渡到了他自己的晚年。

  

            ~《更生副刊》2016 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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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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