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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與救贖 – 從《權力掮客》談起
2009/03/08 01:38:24瀏覽1003|回應2|推薦14

荒謬與救贖 –  從《權力掮客》談起

-  If you are going to make sense of it now, you don’t belong here.
    如果你想搞清楚弄明白,那麼你壓根就不屬於這裡

這不是哪個名人的名言,而是禮拜五到交誼廳泡一杯 Hazelnut Decaf  解渴的時候無意聽到的。當時說話的有三個人,從他們討論的內容推測,應是做建築物維修的包工。

我端著咖啡回到座位,想:太巧了,這不就是我對德州大哥《權力掮客》一文所要下的總評嗎?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權力掮客》是一篇半自傳體的小說,寫實成分甚濃,但又帶有魔幻色彩 - 這是我閱讀時的第一個悸動, 所以想先談一下文學中虛幻與真實的問題,我常覺得,人生比文學虛幻,而文學比人生真實。此話怎講?我們知道感官經驗是語言無法替代的,比如正常吃喝拉撒睡的滿足,以及吃喝拉撒睡不正常的痛苦。但是感官經驗有一個特色,就是事過境遷後往往留下虛幻之感。比如我去年回臺灣吃東坡肉,可是如今肉的味道到哪裡去了?除了記得吃肉之前的渴望、吃肉的安排、吃肉之後的滿足,那最重要的肉味質感香氣早不存在了。那麼吃肉這這檔事,豈不是很虛幻嗎?它的真實性在感官刺激發生過後的下一刻就消失了。生命現象的本質永遠是現在進行式,除了現在正在進行的感官刺激,記憶與期望皆無實體可言。而何謂感官刺激?不就是電化學信號的傳導,製造美好的假象,引誘我吃那塊肉嗎?所以感官經驗有如飛鳥在空中留下翅膀的痕跡,也無實體可言。那麼,我們緊緊抓住的人生究竟有何實質? Vanity of vanities! All it vanity.

文學呢?說得淺白些,文學就是將生命衝動留下的浮光掠影加以重組改寫,編織成具有普遍內涵的故事。既然是編故事,就不免運用想像,這是文學的魔幻本質。但是一兩千年前的人寫的故事還能感動現代人,讓人覺得古人的悲喜哀樂與我們並無二致,你說這夠不夠真實?因此魔幻的文學比感官的人生更真實 - 這是文學的寫實。

假如你接受寫實與魔幻兩者自由出入的特性,那我們可以開始討論如何解讀《權力掮客》。第一種是軍中趣聞:一個中年男人回想20多年前的往事,寫出來供朋友捧腹噴飯。本來嘛,人生在世,求學也好、當兵也好、打工也好,哪裡不碰到狗屁倒灶的人與事?回首前塵,一笑泯恩仇吧,不必跟過去的人過不去。在實際生活中,我同意這種輕鬆的心態,大多數的人也是這樣過日子的,因為人不應該活在過去的陰影之中。不過既然我們談的是一篇小說,就要從文學的角度來觀察。《權力掮客》雖然以實事為藍本,卻不僅僅滿足於敘事,它企圖從一連串的事件中塑造獨特的人生情境,迫使讀者做深入的思考。這是小說與趣聞的差別。

第二種是批判顢頇政權的政治諷刺作品。非也非也!德州大哥僅僅當了兩年兵,倒是顢頇政權不幸與記憶奇佳的德州大哥相遇,20年後還被拿來做文章。其實我們戰管三俠(BB, CW, 與在下)的父輩都是國民黨員,我們就算不是喝國民黨奶水、也是呼吸國民黨的政治空氣長大的。國民黨培養了我們的父親,也培養了許多黨政軍奇葩。我們24歲之前的生命避不開這些人,他們塑造了我們早年的世界觀,是我們的過去,是我們在文學的世界裡會一再面對的真實。所以不是我們專挑不能回嘴的政權來罵,而是那個政權是我們記憶的一部分,而真實的文學只能夠從個人的記憶中成長。(因此一個作家可以學習別人的技巧風格,但是只能面對一個記憶,就是他自己的)。不過,文學裡可以有政治,但是不太容得下政治企圖。同樣的,《權力掮客》也談政治,記載作者成長過程中經歷政治神話的幻滅,但沒有政治企圖 - 至少我看不出來。

那麼到底要如何解讀《權力掮客》?對我而言,這個故事非常卡夫卡;它由一連串可笑的事件構成,聚焦於一段顛簸的旅程,為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所有的人都困在荒謬的情境中無法自拔,煞有介事的演出光怪陸離的劇本。別以為我在講存在主義那一套,我不是,何況存在主義的書我沒看過幾本。不過我確實想到卡繆(Camus)的《異鄉人》,曾經震撼我的一本小說。回到本文開頭引用的句子:“如果你想搞清楚弄明白,那麼你壓根就不屬於這裡。” 世界的荒謬在於它其實是毫無頭緒的,而人類的困境在於,是接受它,還是理解它。接受的後果是成為荒謬的一部分;理解它?荒謬是可以理解的嗎?

但有人不因荒謬之難解就放棄。在試圖理解荒謬的徒勞過程中,他們站到荒謬的對立面;完成了某種程度的救贖。《權力掮客》對荒謬情境的塑造極為精彩,但是救贖的意涵比較隱而不顯,因此我想進一步探討。

讓我們先回顧《權力掮客》的眾生相:

1.    監察抽簽分發過程的軍官:替命運之神大聲唱名的龍套
2.    登記抽簽結果的書記:登錄人名於生死簿的龍套
3.    德州大哥:預官一,抽簽分發手氣不佳,但因略曉英文而逢兇化吉
4.    海軍:施口惠踢皮球的官僚
5.    臺北總部的酒糟上校:知道自己搞不清狀況的官僚,不擺官架,喜歡趁酒意給人多放幾天假
6.    臺北總部的上尉:以為自己清楚狀況的官僚,官小但架子大,喜歡嚇唬人
7.    火車站的倆憲兵:與狀況無關的小兵,每事問,容易被官階唬倒
8.    空軍機場的上尉:年輕倜儻的俊才,大而化之看錯公文,不小心把自己和別人都送進火藥庫
9.    空軍機場的指揮官:也是大而化之的角色,不驗明正身就屈身下士;因為不相干的下屬看到自己的馬屁嘴臉而勃然大怒
10.    空軍機場的新任政戰管:政軍關係良好的新貴公子,雖未露面,炙手可熱的程度令人妒羨
11.    空軍機場的少尉:庶出(非官校正期畢業),心地善良,關心別人的溫飽
12.    補給站的跛子:小混混,曾經被判軍法,在補給站兼營拉皮條生意
13.    補給站的女人:妓女
14.    補給站的胖子:補給站的總管,退伍在即的預官,在軍中磨練了幾年熬成惡婆婆,樂見他人之苦,精神狀態不甚穩定
15.    補給站賣豆腐的商販:“肉包主任” 空軍密帳中供應鏈的一環
16.    排球隊的哥兒們:天真浪漫的學生
17.    Ken:預官二,頭方而大,三民主義研究所碩士,長於空軍眷村,消息頗靈通;熟讀孫中山思想,但全然不懂軍隊保防體系的秘奧
18.    預官三:嗜好蒐集精美陶瓷餐具的人
19.    客家庒的老板:不是第一次賣精鋼鑄造的狗食盆子給山上的軍人了
20.    軍卡上的兵:識時務的時代俊傑,靈活應變,不為禮法所拘,
21.    軍卡司機:吵架輸給人,天黑肚子一餓就猛開快車玩命的傢伙
22.    十輪大卡司機:屬於“吵架有一套,盜林有管道” 的營利集團
23.    保防官:掌管軍情軍機的蓋世太保,生活中最大的樂趣是砸別人的東西,有機會的話也喜歡拿孫中山的著作當足球踢,平生最恨大學生,但一直渴望有機會學英文
24.    保防官的衛兵:噤若寒蟬的小兵,完全不懂保防官的心事

這些角色,有的荒唐卑劣,有的可愛可憫,像個交響樂團,各部俱全,共同譜出跌跌撞撞的山路變奏曲。他們演出稱職,更重要的是,裡頭有好人、有壞人。可能有人會說:好壞二分法太簡單了。或者說:制度如此腐敗,才會造成壞人,是制度的錯。讓我反問一句:如果制度不腐敗,顯得出好人壞人嗎?好壞不是天生的,也不應是一輩子的標簽,而是取決於關鍵時刻所做的選擇 - 許多時候,擺在人面前的選項黑白分明。保防官有必要那樣羞辱人嗎?腐敗的制度或許賦予他不當的權力,但他的行為真的是制度所逼嗎?俗話說善惡常在一念之間;比如空軍機場庶出的少尉,他想到被擺布來擺布去的小預官可能一天沒吃東西,一念之間決定給人方便,讓人有果腹的機會。但他也可以無動於衷,想:“你餓肚子又不是我害的,關我什麼事。”

常有一種誤解,認為人生充滿了灰色地帶,因此人生複雜、善惡難言。可是若仔細想想,人生的路徑其實決定於一連串關鍵的二元選擇(binary choice),轉折分明,沒有灰色地帶。至於身不由己的情況,是因為別人做了二元選擇,影響到自己。所謂灰色地帶,實乃大量二元選擇所形成的假象,就如同色彩的連續性,是大量不同顏色的光子所造成的假象。如果我們認為人除了是個感官動物之外,還有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那麼人的價值就決定於他在自己的人生路徑上留下了什麼 – 是光榮?是羞愧?是滿足?是遺憾?是愛?是恨?

我並非借題發揮,而是真的只有在這個座標中才能談救贖(redemption)的問題。我也認為故事中有太多的明示暗示容許我這樣談。除了好人壞人的線索,讓我們觀察另一個線索。

《權力掮客》的英文標題“All the King’s Other Men” 由英文小說《All the King’s Men》移植過來。這本小說我沒讀過,但是看過電影。姑且抄一段維基百科的注解:“The central motif of the novel is that all actions have consequences, and that it is impossible for an individual to stand aloof and be a mere observer of life.(小說的主題是:人生一切的行動都有後果,沒有人可以袖手旁觀。)” 《All the King’s Men》的主角有兩個,一為野心勃勃的州長,一為州長助理、同時也是敘事者,敘事者的個人故事則與州長的政治生涯交織錯綜。本文作者移用這個標題的用意是告訴讀者:《權力掮客》裡頭也有兩個主角,一個是 Ken,一個是敘事者自己;這是 Ken 的故事,更是作者自己的故事,並且兩個故事也交織在一起。這個結構,隱隱暗示作者對於自己當初所扮演的角色有不能釋懷之處。You can not speak of redemption if you played no parts in the past. 可是作者做了什麼選擇,讓他若有遺憾,以至於多年後喚醒昨日之我,將荒謬的生命片段重新定義,做一番自我洗滌?他交代不清,使我如霧裡看花,只見朦朧輪廓,難以推敲細節。

或許作者的意圖僅止於呈現荒謬,而救贖只是一道低聲嗚咽的暗流。或許是吧?就像三個預官走在無星的山路,看到人間的善良被難以理解的恨意摧殘,心中感受的黑暗不亞於四圍的漆黑。我覺得作者的救贖之路還沒走完,我們必須等他下一個故事。

所以誰是權力掮客?當然是 Ken,但他如何成為權力掮客?我不知道。別指望德州大哥下次會把前因後果講清楚,他說故事容易分心,不小心就岔到支流去了。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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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希金 酷不停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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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讓我想起了...
2009/03/09 07:46
不識魔山真面目  只緣身在此山中
有意思


普希金 酷不停囉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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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服
2009/03/08 14:11
北橋的讀後感  真的像是Cliff Notes.  把情節人物一條條打油上光 Bravo !
北橋客(northbridge) 於 2009-03-10 20:23 回覆:
謬讚了。
說是讀後感,借題發揮處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