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雪倫都會去看他，地點是有一點摸不著頭緒的地方。從出了捷運站就要往山上的路一直走到路的盡頭，接著只能靠前一次來的記憶和小時候清晰卻景物全非的印象，拼湊出可能的正確路線。往右往左其實都可以，說到底那是個圓形區塊，耐心點要抵達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

「你還是走吧，老婆不是在家等你。」

男子看著桌上震動中的手機猶豫該不該接時，雪倫講了這句話。聽不出她的情緒究竟是氣話，還是什麼。男子把震動按掉，同時選了一個「我現在不方便接聽您的電話」的罐頭簡訊回傳。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她像是刻意換了另一個情緒似地，把電視打開接著用遙控器一台台的輪轉，不時露出被吸引的神情。

「這個大陸人哪裡唱得好了」

「不要轉我聽聽看……嗯，真的蠻普通的」

她笑到眼睛瞇成一條線，然後把遙控器扔向男子坐著的沙發。

***

地點是裝潢成紅磚巴洛式風格的星巴克，雪倫跟她的朋友選了人少的2樓靠邊的位置。

朋友喝了一口白開水，接著說：「妳想好要怎麼跟他說這件事了嗎？」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說到底跟他沒有關係。」

「可是你們的關係…好，我不是當事人是不清楚啦，但妳很在乎他的吧！」朋友的音調有些上揚，發現之後則刻意壓低下來。

「不然，你叫他給你個意見，站在他們男人的角度去看，看對有小孩這件事怎麼說。」朋友特別強調有小孩這三個字。

雪倫沒搭話，想讓這些討論被無聲帶走。其實她到目前為止，不想也沒辦法做任何一個決定，事情有點突然，對一個從35歲生日後就打定主意不想受婚姻束縛的獨立女性而言，懷孕完全是意料之外。

她們等的人現身了，男子一副就是什麼也沒搞清楚，準備要來炒熱現場氣氛的模樣。

雪倫的朋友說：「你終於來囉，好啦，我要先走了。你們好好聊。」

男子閃過一絲錯愕，但隨即便開心地跟她說聲再見，並誇她今天的氣色還不錯。她笑了笑，跟二人揮揮手走下樓梯。

「妳們都點過了啊，妳還要吃點什麼嗎？我要去點拿鐵去冰，外面有點小熱。」

咖啡館是個神奇的地方，尤其是大部分的咖啡館，真正賣的並不是咖啡，而是出賣一個言語的平台。咖啡香像是催化劑，使每個坐進來的人們，輕鬆帶點張力地聊著公司的豬頭BOSS、該死的懶老公肥老婆和比連續劇還精彩7.25倍的新聞，這些背景聲，就像是隨時歡迎您把自己的不堪托出的前奏曲。

不過，也有例外，像是自以為在這念書高人一等的學生、剛採訪完要小歇片刻的文字工作者和對坐、無法用言語直說卻密切交流的雙方。

男子端來咖啡和替雪倫加點的草莓蛋糕，「所以剛才妳們聊什麼，有什麼新鮮事啊？」

一邊說一邊將蛋糕擺在她面前，並將叉子放在盤子右側，她從來沒跟他提過，她就是因為他微不足道的小貼心，而漸漸愛上他的。

他們也從來沒用言語表達出對彼此的真實感受。對他們來說，輕易說出口的東西，似乎會被貼上廉價的貼籤。

「什麼新鮮事哦」雪倫眼神放空了一下子，接著說：「就…你是個白痴啊！哈哈！」

男子苦笑地啜了一口拿鐵，甜度則是剛剛好。

****

雪倫找到埋葬他的地方，拿出袋子裡的餅乾糖果和紙做的小玩具飛機，一樣樣擺在小土丘的周圍，淚水開始在眼眶打轉。會知道這個地方是母親那邊的家族都葬在這裡，也有個幾乎不認識的遠房的親戚在管理，所以只要私下稍微說一聲，並不會有太大的驚擾和麻煩。

這裡對雪倫是個懷有兒時印象的地方，小時候不懂死亡，一聽到要去山上摘蓮霧，就歡天喜地的硬要跟，即使是在墓地旁，也不覺得有什麼只覺得好玩。當長大後開始知道死亡，所有人包含雪倫便想盡一切想逃離與這2個字有關的一切，實際上卻無可避免的一天天靠近它。

「我從來沒想過有你，原諒我。」

即使過了幾年後，當她來到這時，腦海中還會清楚浮現離開醫院時那深沉的掏空感和另一個他當時激動地說的那番話。

「為什麼不讓我知道讓我負責，我可以的。我跟她早就決定分手了，妳怎麼這麼自私。」

的確，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他對她不錯，收入穩定有專業才能，除了個性衝一點，沒什麼大缺點。但那不僅僅是他的機會而已，也是她人生分叉路的另一種可能。成為一個母親，跟一個似乎不太契合的人，失去了她熱愛的自由，然後呢？

擁有一個家庭。

但又有什麼不好？這是多數人都認可過的。

她不知道。

就像她在很年輕很年輕時，立志要趕緊嫁掉，經歷過一些事後又決定不要，到現在必須抱著看不到的傷口睡覺，誰也無法預料。在沒走到那裡的之後，什麼都不可能知道。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妳晚一點要不要去看電影。」

「不用陪老婆小孩哦。」

「妳忘了哦，我今天公司週末要加班啊！」

「很爛耶。」

「所以，嗯，」他小心翼翼的說：「還是吃羊肉爐！」

「吃羊肉爐好了。」

她站起身，轉過頭淚水早已不知去向，但她知道那並不重要。反正，失去的永遠不會回來，而存在的，在消失那天來臨之前，也還會一直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