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不冷不熱，略帶寒冷的秋季。

如紅似火的紅葉，猶如環抱似的圍繞著京城。

「真是美麗啊！婉惜著離枝的楓葉，卻讓人忍不住讚嘆四季的變化。」

「嗯！博雅，原來你發現了時事變換的真理。」

晴明笑笑的將斟滿酒的碟子，遞到唇邊啜飲。

「晴明，別再取笑我了，一點都不好玩。」博雅呆呆的看著窄廊外，紅葉飄落的景致，聽到了晴明的調侃，苦笑的回頭。

「晴明，為什麼世上有這麼多的感情糾纏啊？」

「這是一個叫作”感情”的咒啊。男人的內心對女人，有著些許莫名的感覺，而不得不去在意對方；女人的內心，也似乎對著男人，有著若有似無的感覺；感覺到男人有意無意的注意，自己也不自覺的去在意著彼方。而”在意”的因素牽引之下，這個”咒”便相應而生；男人與女人的相處，卻也從這個”咒”而變化出不同的方向。也許相生了更多的咒，也許咒斷絕了，兩個人各自去向，也或許更埋下了更深的咒也不一定…。」

「停停停！晴明，我已經覺得腦袋混亂了。拜託你，別讓我賞楓的興緻馬上消失。」

晴明彎一幾不可見的弧度，呈以隱似恬靜的微笑，有著淡淡的捉弄意味…。

＊＊＊＊＊＊＊＊

夜值時刻。

「秋天來了，天氣漸漸的涼爽起來，至少不像夏天那樣的酷熱難耐。」

「嗯嗯，趁著紅葉祭來臨之前，我們倒是可以略飲小酒輕鬆一下。博雅大人，要不要一同飲酒呢？」

三個殿上人，在夜值時，一邊巡視著宮殿的狀況，一邊聊天著。

「一同飲酒啊…嗯…等巡視完一回再說吧。」博雅笑笑。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差內侍去準備。」夜值的殿上人之一藤原安通招來跟在後面提著燈火的內侍，叮嚀了幾句，只見內侍離開。

秋色月夜，照耀著宮殿的朱紅色廊柱，少了白天時的鮮艷色彩，多了純白月光反映的冷冷艷色；明亮的月光，曳出了夜值人員的身影，燈火，似乎只是月夜之下的零星點綴。

「秋夜涼爽，添一月色相伴，巡過門廊，轉折處是美好的庭景，寧靜無聲，僅影跡相隨。」另一位殿上人菅野光代，一時起了詩興，隨口吟了段詞文。

「菅野大人真是好興致，隨手拈來，便是一地景致。」腳步不停，博雅雖不太懂涵意，一群人沐浴在月光之下，心裡也不禁應合著眼前與詞文相形的字意。

巡視完畢，一行人便回到值刻殿。屋裡備好燒酒，跟幾碟點心，有如不甘寂寞的呼喚著人們的到來，三個殿上人坐定，調整欣賞月色的角度，慢慢的喝了起來。

「博雅大人，您是否有帶葉二呢？可否吹奏一曲欣賞？」喝得有些微醺的菅野大人，望著月色出了神，回頭愣愣的說著。

「嗯！葉二一向是不離身的，菅野大人，您想聽什麼曲子呢？」看著菅野愣愣的神情，博雅溫文的取出懷中的葉二。

「那麼，就借我剛才吟的詞文，襯著今天的月色風景，為詞文增添一曲吧。」菅野微微醺醉，身子也有些搖晃，傻笑著酒興。

「菅野，別喝多了，還得再巡視一次才交班的，可別倒下去了。」藤原看著醺醺然的菅野。怪了，一向溫和的人，怎麼喝酒下去就變了個樣，真是酒量不好。

博雅看著藤原，又看看菅野「就著菅野大人詞文的字面涵意，就這麼吹奏吧…。」

博雅將葉二就唇，悠然清澈的笛聲就這麼漫延開來。緩和的音調，似乎訴說著夏末秋初的蟬聲漸稀，有如一路行來的蜿延，風景乍見的愉悅；音律一個轉折，卻又如秋夜的寧靜蕭瑟，落葉無聲；似乎寂寞，但又有著憑藉之意的開朗。

寂靜，只有葉二的聲響，漫迴在這涼爽的時刻。聽見博雅吹奏的曲調，藤原停下拉扯菅野的手，而菅野，一下子完全酒醒，驚訝於有如紅心正中地切中詞文涵意的震懾。

一曲終了，博雅緩緩回神，只見兩個呆愣的人，像陶醉，也像石像般的定住不動。

「菅野大人？藤原大人？你們怎麼啦？」博雅不明所以，收好葉二，舉手在兩個人眼前揮著。

似乎是注意到博雅的手在眼前，兩位殿上人才反應過來。

「失態了，失態了，真是不好意思。博雅大人的笛聲，真是無法言喻的優美，跟我的詞文相較起來，更能切合現在的景色，真是現醜了。」菅野不好意思方才頗為無禮的要求。

「是啊，連我這個勸酒醒的，也被博雅大人的笛聲吸引。」藤原也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菅野大人，藤原大人，你們別這麼說。我只是透過詞文跟現景給我的感覺去吹奏而己。」博雅被褒獎，一時之間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

「再喝一杯，我們再去巡視一回吧。」菅野首先舉杯。

「嗯。」

「嗯。」

＊＊＊＊＊＊＊＊＊＊＊＊＊＊＊

交班結束離開宮殿的博雅，辭別了藤原跟菅野之後，他緩緩的步行，思索著現在是回宅邸還是直接去找晴明。

「今天的月亮很亮，連道路都看得十分清楚。」博雅停下腳步，看看天上的月亮，又看看明亮的大道。

停頓了一會兒，博雅又向前走幾步，便發現一座小橋邊的楓樹，葉子的顏色慢慢變黃，襯著明亮的月光，又帶著點艷色…；他突然想起為菅野吹奏的曲子。看著楓葉慢慢的飄落，不自覺的，就拿出葉二吹奏起來。

吹奏的風景持續著，博雅隱約聽見，遠方有琵琶聲緩緩傳來，似乎是應合著自己吹奏的弦律一般。

「有琵琶的聲響？」疑惑的同時，博雅停下吹奏的動作，同一時間，琵琶樂聲也跟著消失。

「疑？是我聽錯了嗎？」

為了証實自己的猜測，博雅再度吹奏葉二，發現琵琶聲又緩緩隨著夜風傳來。

『也許是想要一起合奏吧？』博雅單純的想著，便將身體面向琵琶聲傳來的方向，持續的吹奏著。

若笛聲是景致的表現，而琵琶聲，就如落葉飄落的風景。博雅一邊吹奏，一邊聆聽著琵琶的聲響與弦律。

一曲奏畢，博雅才發現距離樹木幾步遠的地方，隱約有個人影。

「請問，方才彈奏琵琶的人是您嗎？」博雅看不清楚對方的長相，他想，若突然靠近過去，可能會有些唐突，所以他決定站在原地直接開口詢問。

沒有回應，對方只是靜靜的站在原地。一陣風吹動了楓樹枝頭，被樹蔭遮蔽的身影在明月的照映下，露出鮮艷的衣紋圖樣。

『原來是位小姐，不知道是那戶人家的姑娘呢？』博雅想著。

想著想著，一抬頭，發現那一位小姐不見了。

「疑？人怎麼不見了？真是奇怪呢。」博雅喃喃自語著，心裡決定先回宅邸休息，隔天再去晴明邸。

博雅舉步，離開，留下正飄落楓葉的橋邊景致。

＊＊＊＊＊＊

「晴明啊，你覺得奇不奇怪啊？」博雅坐在晴明對面，手執著酒盃，愣愣的看著庭院。

「嗯？」晴明沒有回頭，身體半靠在廊柱上，一派優雅的微笑。

「最近，我常常夢見一個女子，在一座橋邊彈奏著琵琶，每次當我想要靠近的時候，那個女子會突然不見，而我就會醒來，然後就發現自己站在門邊，我覺得好莫名奇妙哦。」博雅心裡真是摸不著頭緒，雖然沒有害怕的感覺，但是一連好幾天都作這個夢，還真是奇怪極了。

「是嗎？」晴明雙唇微抿了抿，露出一抹平淡的笑容。

「晴明，難道你不會作像這樣的夢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作夢，是人的意念所產生，夢的內容，有時是一個印象深刻的畫面，而不停的重現；有時也可能是人的意念所驅使，在現實之中所不能為之行為，而體現於夢境之中；有時候只是無意識的，單純的不帶任何意念，也許內容荒誕不逕，也許內容平淡無奇；或許有更深一層的涵意也說不定。」

「聽起來好混亂哦。但又像是你說的”咒”一般。」博雅一臉困惑。

「博雅，你真是厲害呢。我說了這麼多，你一句話，不，是一個字就解釋了所有的涵意呢。」晴明笑笑的將酒盃裡的酒一乾而盡。

「是嗎？你這麼一說，讓我更加的困惑。」晴明的讚賞，反倒讓博雅悶悶的喝酒。

＊＊＊＊＊＊＊

秋天涼爽的溫度持續著，唯一不同的，是景色的異狀。

「晴明！晴明！」由遠而近，博雅的聲音傳來。

踏上窄廊，只看見晴明笑笑的舉杯向自己致意。

「晴明，你有沒有發現，入秋已有一陣子了，可是楓葉卻只有變黃。」博雅走到晴明的面前，在布墊上坐定，認真的問著。

「嗯。是那個男人要你來的嗎？」晴明挑眉。

「因為紅葉祭是在楓紅的時候舉辦，現在時序已至秋月中旬，楓葉卻只有變黃，紅葉祭就沒辦法舉行；王上讓我來問問你，看看有什麼辦法解決。再說這樣的季節狀況也是前所未有，實在很奇怪。」博雅直接將因由全說了一遍。

「在你來之前，我已接到那個男人的消息了。」晴明慢條理斯的回答。

「那你想到什麼辦法了嗎？」

晴明思索了一下，便問：「你還記得，你夢見的那個女人的模樣嗎？」

「看不清楚，每次都是我快靠近的時候，就清醒過來了，不過，那名女子的模樣很美。」博雅認真的想了想，思緒有點飄遠。

晴明突然起身。

「今晚我跟一個人有約。」晴明丟下一句話。

「在那裡？」晴明突然出聲，把神遊的博雅拉了回來。

「你要去嗎？那裡是很可怕的唷。」語帶溫和的恫嚇，但晴明的眼神呈現有如狐狸般的戲謔。

「你要去？」博雅囁嚅著。

「有何不可，牛輦在外面等著呢。」晴明對博雅笑笑。

「走？」

「走。」

＊＊＊＊＊

月光下，牛輦，正緩緩行進著。

「晴明，我們怎麼會坐這個牛輦啊？」

博雅跟著晴明走到了門外，便看見一座女用牛輦停在門口，他熊熊一陣錯愕，正想開口問，但晴明就直接上車，完全沒有他問話的機會，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去。

「這是對方的請求。坐女用牛輦，也沒什麼不好。」晴明一派自然，不受博雅的影響。

「可是被別人看到兩個大男人坐在女用輦裡，會被笑話的。」博雅覺得有點彆扭。

「現在不要出聲。」晴明示意要博雅噤聲。

牛輦緩緩轉向，博雅突然覺得，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況。剛才被月光照映的明亮感全不見了。

『嘻嘻…呵呵呵…』低迴有如擴散的笑聲，從牛輦旁經過。

博雅覺得自己有點冷，雖然看不見晴明，卻可以感覺晴明屏氣凝神地注意外面的情況。

車內的空氣似乎冷凝著，博雅只覺得越來越冷。

晴明直到確定笑聲已遠，才轉頭向博雅解釋。

「博雅，我們剛才穿過了冰冷的結界，還好你沒有出聲，不然我們會被抓去當冰人。

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女人的住處。」

「晴明，原來你有相好的女人了。」略過冰人的問題，博雅眼裡散出了好奇的光彩。

「是嗎？等等我們還會穿過火焰的結界，到那時，你不能出聲，也不能作太大的動作，等穿過了你再好奇也不遲。」晴明不解釋，只告訴博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晴明語畢，博雅突然覺得車外漸漸明亮了起來，但看起來不像是月光，而是帶有溫度的火光！

『好熱…。』博雅的心裡只有這麼一句話，在不能出聲，不能作太大的動作之下，唯一能作的只剩下思考。

反觀晴明，一點熱的反應也沒有，也不會出汗，他氣定神閒的看著博雅，熱得臉孔微微泛紅，又帶著一臉無辜的神情。

火光慢慢的遠去，車內的溫度也漸漸平復成秋天涼爽的感覺。

一陣震動傳來，牛輦停止移動。

「博雅，我們要拜訪的女人，她的住處附近住的全都是女人，所以我們必需坐在女用牛輦裡，才不會去驚動周遭。」晴明說明了坐女用牛輦的用意。

「原來如此，那我們現在是在她家的庭園？」總算清楚為什麼乘坐女用牛輦了。

「嗯。」

下了車，便見女侍提著燈，迎接他們。

領至廳室坐定，就聽見走廊有腳步聲走近。

「晴明大人，小女子有失遠迎，真是抱歉。」來人走至垂簾後坐定。

「不敢。”乘夢而來”，只有這個辦法，才能找到妳。」晴明抿唇劃出一個弧度。

「你們在說什麼啊？”乘夢而來”？那是什麼？」博雅聽得一頭霧水，只覺得垂簾後露出的衣角上的圖紋有點眼熟。

「透過博雅的夢境，妳有什麼要求嗎？」面向垂簾，晴明示意博雅先別發問。

「我本是菅野光代的妻子，但在好幾年前的秋天病故。我十分的思念夫君，有一日我聽見夫君的詠詞聲，沒多久又聽見了笛子的聲響，我不自覺的被吸引，循著笛聲，走到了一座橋邊，便看見有人在橋邊吹笛子。我在世的時候，常常彈奏琵琶伴以夫君的詞句；那笛聲使我想起了以前恩愛的情景，一時情不自禁，就撥起琴弦合奏。」垂簾後的女人緩緩道。

「原來那天在橋邊撥弦的姑娘就是妳。」博雅聽見女人的告白，總算弄清楚那衣紋為什麼這麼眼熟了。

「是的，那時候我以為夫君就在附近，但他並不善笛技。當我發現笛律的來源時，我不敢靠近，也沒有出聲。博雅大人，真是驚擾您了。」女人略帶歉意的語調傳來。

「既然如此，現在為什麼不現身，而隱於簾後呢？」博雅思索著那天被樹影隱沒的容顏。

「博雅大人，請恕小女子不能露面，因為我現在是冥國之人，只怕會駭著您。」女人緩緩的回答

「無妨，妳有什麼請求？」晴明朝博雅笑笑，要他不要再問。

「晴明大人，我是否能再和博雅大人合奏那一天的曲子呢，我很想讓夫君聽見這曲子。」

「妳的名字是不是叫作楓姬？」博雅突然想起，菅野大人曾經提過，他有位擅長彈琵琶的夫人，只是不幸仙逝，讓菅野光代大人傷心難過了一陣子。

「是的。」

「但妳與菅野光代大人已是陰陽兩隔，如何能讓他聽見，妳彈奏的曲子。晴明，你可以幫幫她嗎？」博雅頗同情楓姬。

「那就這麼辦吧。」晴明的朱唇淡然抿出一抹微笑。

＊＊＊＊＊＊

待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