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學生活是很幸福的。

我在家排行老二，從小就是大哥的跟班。大哥大我三歲，後來他上了小學，我不免感到孤單，成天吵著媽媽，也要上學去。那個時候不流行托兒所，也沒有幼稚園，爸媽被我折騰得沒辦法了，在哥哥上三年級的那年，終於在開學前去求校長，看看能不能讓我提早入學。校長說我的月份差得太多了些，他實在愛莫能助。眼看著，媽媽又要被我再吵上個一年，誰知一個半月後喜從天降。原來學校有位老師也有個兒子想提早入學，這一來校長有了主意，他說不妨讓我們兩個都當作試讀生，意思是如果真的跟不上，明年再重讀一次一年級好了。校長還真懂得教育心理，把我們兩個編到不同的班上，因爲這樣一來，我們兩個都不必跟誰比，可以快快樂樂的做我們的試讀生。

我就這樣子上了學。我還記得第一天坐在教室裡的興奮之情，「終於和哥哥一樣，上學了」，我心裏得意得很。我還記得那班的注音符號已經教到「T」，這倒是難不倒我，因爲在家裡的時候，我已經跟著哥哥把注音符號早都學會了。

我很感激爸爸媽媽，他們在我的求學過程當中，從來沒有給過我絲毫的壓力。爸爸對做長子的哥哥，有他的期望，而大哥也不讓爸爸失望，不只功課好，而且才藝出眾。相較之下，我一方面年紀小，身體也不是最結實，爸媽只希望我的身體強壯些，做個快樂兒童。一年念下來居然拿了第三名回來，爸媽當然喜出望外。到我長大了以後，媽媽才告訴我，當時的級任老師還抱歉著說，本來應該得更高名次的，但是我到底是試讀生，名次太前面，別的家長會講閒話。這就是我感激媽媽的地方，她關心的不是我的名次，而是我的心靈發展。她不讓我知道這些事，因爲她不希望我自以爲有什麼了不起。（媽媽一定是懂得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道理。）

小學裡我蠻喜歡音樂課的，因爲唱歌可以滿足我的幻想，我們唱「夏天裡過海洋」，我就想像著搭輪船的滋味；唱「農家好」，我就回憶起在田裏烤番薯的日子，唱「夜寂寂，風習習，銀色夜光照四壁」（Silent Night 的調子），我就想像冬夜獨處的情景。這個愛幻想的習慣，到如今未變。

小學裡有三件令我印象深刻的事。那時我念的小學是鎮上四個小學裡的所謂「市區學校」，也就是學區都是在鎮上的市區裡，別的學校的學區有很大的部分在鄉下。我們班上有位姓林的同學卻住在鄉下，他的塊頭蠻大，成績平平，是那種不太受學校重視的學生，但是我們兩個人很要好。有一次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級任老師查不出是那個同學搞的鬼，大為光火，罰全班的男生跪著舉椅子。老師又丟了一句話，除非有那個同學肯自願受罰，否則全班就一起跪上一個鐘頭。當時全班男同學沒有人作聲，只有姓林的同學挺身而出，真的自願受罰了一個鐘頭。這個經驗給了我很大的震撼，對他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當時就暗暗地下了一個決心，將來也要跟他一樣的勇敢。這是我一直到如今都在學習的功課。

其他的兩樁事倒都是好玩的回憶。那時候，每天上學第一件事是所謂的晨間檢查，檢查完了還要唱一首晨間檢查的歌。上了四年級以後，級任老師指定我擔任指揮，就這樣，真的有模有樣的指揮起四拍子的歌來。以後雖然我一直參加著合唱團，指揮的經驗，就限於小學那幾年了。

另一樁事是算術考試，我從小的數學成績都很好，五年級以後，每天的最後一堂課是算術測驗，考完了以後，老師要把答案講解一次。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老師要我上台替他講解答案，他自己則到老師辦公室休息去了。我後來喜歡教書的事，大概是那時養成的。研究所畢業後，真的教了兩年大學。後來在工業界作事，又在中文學校裡教了十幾年的文化課。

上了六年級以後，距離初中聯考日近，整個班上跟著緊張起來。倒是媽媽對我一直很有信心，不讓我感到壓力。爲了測驗我們的程度，老師還帶幾個成績好的同學到台中市去參加好幾回摸擬考試。我那個時候，只知道旅行好玩，考試像是順道的事，一點也不緊張，事後也沒想要知道成績如何。後來長大後，媽媽告訴我，我在台中的幾次摸擬考，成績都是非常的好，讓學校滿懷希望。那幾年，先是高我兩屆的哥哥以第三名的優異成績考上台中一中。一年後，高我一屆的學長，也是名列前茅的進了一中。因此學校把希望放在我身上，希望能夠繼續為學校增光。但是媽媽特地和老師講明了，不要讓我知道這一切，以免心裏有什麼負擔。

小學畢業時，我得了議長獎，也就是全校第二名。我自己蠻高興的，爸媽也很高興。長大以後，媽媽跟我又說了一件秘密。她說我的畢業成績跟另外一位同學不相上下，校長來和媽媽商量。校長說另外一位同學的家裏比較清苦，如果讓那位同學領縣長獎（第一名），對所有比較清寒的家庭將是最好的鼓勵，媽媽爽爽快快就答應了。我真的感謝我有這樣的好母親，今天我能夠把世事榮耀都看得很輕，完全是媽媽教養的功勞。

畢業以後，很快就是聯考的日子。考試的結果真是跌破眼鏡，我以一百多名考上一中，讓老師和校長一定很失望。但是爸媽讓我感到的只是驕傲跟高興。

我的小學生活真的是很幸福。

「夏天裡過海洋」的調子是維爾第（Verdi）歌劇弄臣（Rigoletto）裡的一首歌——「善變的女人」（La donna è mobile）。不過在我的小學回憶裡，它永遠是夏天裡過海洋。

（音樂：維爾第 - 善變的女人）

夏天裡過海洋

夏天裡過海洋，胸懷中真歡暢，結隊伍奏音樂，把歌兒高唱，
看海潮急如駛，微風起生清涼，羅列的小島下，衝擊著波浪，
大—家樂融融，俗—慮盡消蕩，燦爛的朝—旭，照—遍四方。

駕輕舟趁長風，我唱歌你且聽，願我們長相聚，一同奔前程，
遼闊的海面上，快樂的打著槳，這時候你還有，什麼可憂傷，
大—家樂融融，俗—慮盡消蕩，燦爛的朝—旭，照—遍四方。

起稿於2007年母親節，以此追憶去世近二十年的母親。

〈伴我一生的音樂之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