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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08 08:14:24瀏覽1853|回應6|推薦19 | |
阿吉是我在老人院認識的朋友。兩年前我們搬到中西部這個小城來,去年我開始參加我們天主教堂探訪老人的義工行列。城裏有兩個老人院,豪華級的一家在郊區,平民化的一家則在城中心附近。阿吉就住在這家平民化的老人院裡。 第一次到這家老人院,是和教堂裡的幾位義工陪著神父給老人家們作彌撒。因爲彌撒後有個小小的康樂聯誼活動,所以不管是不是教友,老人們都很珍惜這個難得的社交機會。院方把活動室裡的傢俱都挪開了,老人們坐著輪椅,由護士、家人和義工們推著進來。那天我注意到活動室後頭的角落裡,安靜地坐著一位東方人。 第二次到這家老人院是個別探訪,我們幾個義工分別到不同的房間去和老人家聊家常,有時也幫他們寫信給家人朋友,也有教友事先約好了,給他們送聖體。院裡大半是雙人房,我來到門口掛著《吉姆。吳》名牌的房間,心想原來是老中,還住的是單人房。敲了敲半敞開的門, 「 請進! 」 吉姆用英文回答。 「 我叫 安迪,台灣來的。 」 進了門我這樣地自己介紹著。吉姆聽了馬上改口用國語問我: 「 會講台灣話嗎? 」「 當然會囉,我是下港人咧。 」「 真好,真好,我叫阿吉。真久無講台灣話囉。來來來,我來泡茶給你喝。真歹勢,只有茶袋,但是這可是最好的高山茶哦,是台灣的朋友寄來的。 」 也不等我回答,阿吉已經拿了床邊茶几上的紙杯、裝了茶袋、沖了熱開水,遞給我。從此,到阿吉房間喝高山茶,成了我到這家老人院探訪的例行公事。有時内人也會做幾樣台灣菜,讓我帶去給阿吉。阿吉最喜歡的是肉庚湯和菜脯蛋。 阿吉告訴我,他是台南的庄腳人,家裏是窮困的養魚人家。阿吉是家裏的老么,上面有六個哥哥姐姐。阿吉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媽媽因爲操勞過度生病死了,所以阿吉可以説是大姐帶大的。因爲家境的關係,阿吉的哥哥姐姐都是小學一畢業,就在魚池裡幫爸爸的忙。阿吉從小文靜,喜歡念書,在學校一直名列前茅,畢業時還得到議長獎。級任老師聽説阿吉不想升學了,趕緊由校長陪著來勸説阿吉的爹。其實那時阿吉他們的家境已經改善很多,不需要阿吉幫忙掙錢,也因此阿吉有機會參加聯考。級任老師總算沒有看走眼,阿吉以高分考上台南一中,替母校爭光不少。南一中初中畢業後以優異的成績保送高中,大學念的是台大電機系,當完兵,申請到獎學金,就來了美國。 阿吉的房頭擺了一張泛黃的老照片,可以看出是阿吉小時候的全家福。 「 有別的家人在美國嗎? 」 跟他熟了以後,有一次我這樣問他。 「 沒有,老伴叫克麗絲,是個美國黑人,十多年前死了,現在就是單身一個。 」「 沒有孩子嗎? 」 阿吉搖搖頭。 有一次,因爲家裏有事,我比平常晚了一個鐘頭才去老人院,等我來到阿吉的房間已經接近晚餐時間。果然坐不到五分鐘,服務人員就送了飯來。我起身要走,阿吉說難得來,如果我不介意陪著他邊吃飯邊聊天,不妨多坐一會兒。我想阿吉說的也是,便又坐了下來。只見阿吉很認真的畫了十字聖號,念了英文的謝飯經,才拿起刀叉開始用餐,一邊還說: 「 已經習慣念英文的了。 」 看著我好奇的表情,他很低調的說: 「 我們家是老教友家庭,已經好幾代了。 」 我想起好像沒見過他在望彌撒時領聖體,身為送聖體員的我隨口問他說: 「 我是送聖體員,每次來,都要給幾位教友送聖體。你如果想領聖題,請隨時告訴我。 」 阿吉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即很認真地說: 「 那太好了,我也要好好準備一下。 」 自此以後,我到阿吉的房間,我們先一起祈禱了,阿吉恭恭敬敬地領了聖體以後,我們才開始喝茶聊天。阿吉說在家裡就數媽媽最虔誠,他們家離聖堂很遠,走路要半個鐘頭。每到主日,媽媽一早就催促著小孩子換上乾淨衣服,準備望彌撒。阿吉的爸爸常常藉口要巡魚池,而先溜掉。倒是媽媽死了以後,爸爸反而負起帶小孩上教堂的職責來,一個主日也不缺席。不過爸爸在十多年前也過世了。 媽媽過世時,阿吉上小學二年級。 「 媽媽真慈祥,即使再累,她還是耐心地照顧著我們。媽媽也常常送自己做的魚鬆給修女,說他們年紀輕輕的就隻身在外,很可憐。 」 談起媽媽來,阿吉紅了眼眶。媽媽的葬禮彌撒以後,聖堂的修女流著淚對阿吉說: 「 可憐的孩子,以後就把聖母媽媽當做你的媽媽吧,心裏有什麼問題、什麼委屈,都向聖母媽媽說! 」 自此,阿吉對聖母瑪利亞就特別的敬愛。 阿吉兩年前得過肺癌,開刀後做了化療,病情穩定了好一陣子。兩個月前,阿吉開始鬧頭痛,才發現肺癌已經轉移到腦子裡。醫生說就是幾個月了。我問他要不要通知台灣的哥哥姐姐,他說不用了,我說他們不是都很疼你?他說以前是吧,但是哥哥姐姐反對他的婚事,自此就不再有聯絡。 「 因爲嫂子是黑人的關係嗎? 」 我小心地問著。 「 黑人倒不是問題, 」 阿吉頓了一下, 「 問題在於克理斯是個男的。 」 我心裏的驚訝還是讓阿吉看了出來, 「 是的,我是個同性戀者。你不會因此就看輕我吧? 」「 當然不會,只是有些意外罷了。 」 阿吉說小時候在台灣只顧念書,沒交過女朋友,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到美國得了博士學位,在矽谷英特爾公司當高級發展研究員,學業事業都有了成就,不過幾年下來還是單身一個。同事同學熱心給他介紹女朋友,都不了了之。後來大家認定他準備做終身的單身貴族,也就不再煩他。 阿吉說克理斯是郵差,有幾年阿吉他們這條街的信就是他送的。克理斯長相老實,待人極爲誠懇,很得大家的喜歡。那時候阿吉對教堂裡的活動很熱心參與,有一次代表本堂參加主教區的一個座談會,發現克理斯也赫然在座,很自然地兩個人坐在一起,也第一次有機會真正地談了些話,這才發現還真投緣。這以後,兩個人有時候一起打籃球,有時一起看電影,逐漸發現被對方深深的吸引。隨之而來的是社會和教會道德規範引起的沉重負擔,但是真摯的愛情到底不能抹滅,一年後,他們終於勇敢的面對彼此相愛的事實,正式地住在一起。 很快地,他們同居的事在阿吉所屬的教堂中傳了開來。本堂神父一向喜歡阿吉,又感念阿吉對教堂的熱心幫忙,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可是有的教友可不是這麼想,除了故意冷淡阿吉以外,還威脅本堂神父,如果神父不處理這件事,他們就準備集體走人,轉移到別的堂口。神父這才慌了,趕緊把阿吉找來。神父問他知不知道教會反對同性結婚,阿吉說他當然知道,只是不清楚為什麼教會要反對相愛的兩個人之間的結合。神父説教會了解有的人生下來就有同性戀的傾向,因此也不錯怪這些人,但是同性的性關係是不道德的。神父說同性戀是一個十字架吧,同性戀者應該守貞一生。如果做不到這一點,只好請他們自動的離開這個本堂。阿吉就這樣地被趕出相信了一生的天主教會。阿吉的本堂通知了克理斯的本堂,連帶著,克理斯也被掃地出門。 這件事對阿吉和克理斯是個很大的打擊,許久都沒有辦法面對他們被教會所排斥的事實。如果教會宣揚的是愛的福音,怎麼無法接受他們之間真誠的愛情?有一段時間,他們還積極地尋找一個能接納他們的教堂,從天主堂找到基督教堂,最後還是不得不放棄了。天下教會之大,卻無容身之地,兩人感到莫名的悲哀。 除了不能上教堂的缺憾之外,阿吉和克理斯兩個人相親相愛,倒也過著安定幸福的日子。同居了二十多年,以爲可以就此白頭偕老,不料有一天克理斯的郵車被一輛卡車迎頭撞上,克理斯當場殞命,阿吉一直無法從喪偶的打擊中恢復過來。那時正值美國經濟不景氣,英特爾鼓勵員工提早退休,阿吉就順勢接受了公司提供的優惠條件,五十多歲就英年早退,賣了房子,離開矽谷的傷心地,搬到中西部的這個小城來,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大概是心情鬱卒的關係,阿吉兩年前得了肺癌,就此搬到老人院住著。 聽了阿吉這番陳述,我的心理真是感慨萬千。阿吉說他沒有幾個月好活了,想找個神父來 傅油 祈禱。我說沒問題,我會去找我們的本堂神父。 隔了一個禮拜,我陪著本堂神父一起來到阿吉的房間,神父問阿吉要不要也辦個告解,領懺悔和好聖事。阿吉點頭答應了,我就退出房來,在外邊等著。過了不多久,只聽到房裡對話的音調提高了半截,好似有人爭辯一般。又過了一會兒,神父出來,默然無語,只是拍拍我的肩頭,示意我進去陪阿吉。 我進了房,只見阿吉又是生氣又是失望。阿吉說他告訴神父,這幾十年來雖然教會排斥他們,天主卻沒有棄絕他們。他和克理斯因爲沒有神長和信友可以信靠,只能完全信靠上主,他們和天主反而更加親密。 他說神父要他懺悔和克理斯同居幾十年累積下來的罪過。阿吉問神父為什麼同性結婚是罪惡,神父說性關係除了是夫妻彼此愛情的表達之外,還有傳宗接代的另一層意義。同性的性行爲沒有傳宗接代的可能,所以是罪惡。阿吉反問神父說,那麼女人停經以後的性行爲不都是罪惡了?神父說那是不同的兩回事。神父說在福音裡,耶穌很清楚地表明了同性戀的不對。阿吉說耶穌也反對離婚,但是教會還不是想出了辦法,讓離過婚的人可以繼續留在教會裡。阿吉很不平地說: 「 離婚的人,當初結婚的另一半大都是他們自己選的,教會都還可以原諒他們。同性戀的傾向是與生俱來的,教會卻沒有辦法成全我們。 」 這一下和好聖事是辦不成了,不過神父還是給阿吉降福,寬慰他說耶穌降生成人就是爲了罪人,並説會為他祈禱等等。 「 神父勸我說 : 如果我一直不肯悔改 , 是上不了天堂的! 」 阿吉神情落寞地說著,頓了一下,他臉上又恢復了以往的純真、繼續説道: 「 其實呢,不上他們的天堂也好,那裏的規矩一定很多 , 我也不見得受得了!我啊,只要有天父的愛相伴,有愛情友情相隨,誰管那地方是不是叫做天堂。 」 說完了疲倦地對我笑了笑。 隔了兩天的深夜,老人院打電話來,説是阿吉病危,要我過去看看。等我趕到,阿吉已經不省人事,我問說要不要找救護車,護士說阿吉交待過老人院,如果那天病危了,就讓他平平安安地走,不要急救,也不要驚動人 。 院方知道我跟阿吉都是台灣來的,又談得來,才打了電話給我。 拖了把椅子,我在病床邊坐了下來。握著阿吉的左手,想到他從小一直把聖母媽媽當做母親,我開始熱切地默念起玫瑰經來。淩晨四點多,護士來查房,按了阿吉的脈搏,又查了心跳,說他走了。我看著阿吉一臉的安詳,深信聖母媽媽已經接他到天父身邊去了。我耳邊仿佛聽到阿吉爽朗的聲音: 「 只要有天父的愛相伴,誰管那地方叫什麼。 」 (全文完) 〈創作試驗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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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