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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新加坡Prestige chinese中文版第5期 ,本文為原稿。)
當初如果被上帝禁止的是那條蛇,那麼亞當想吃的可能就是蛇。
n 馬克吐溫
關於衣服二、三事。
文:方傑
第一個創造了衣服的人,也許是無意間獵得了一隻豹,然後發現豹皮可以讓他取暖,度過寒冷的冬天,然後漸漸地,他標新立異的行為,引來了整個部落的好奇與仿效,然後漸漸地成了一種時麾,婦女們藉此炫耀她們的男人會打獵,男人則炫耀自己的勇氣與力量。不久之後,更聰明的人發現蠶絲、棉花也可以取代獸皮來禦寒,這或許就是服裝史的序曲。
漸漸的,古代人開始在豐收後,重要的日子著裝打扮,衣服也就從它原本的禦寒功能,被注入了它原先所沒有的內涵,一直到今日,衣服在人類許多重要的儀式中,依然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比如說新年穿新衣象徵著除舊佈新,在婚喪喜慶、重要儀式中,人類制定了一套著衣的規定。
再然後,某些王公貴族開始受不了人們日趨浮誇的穿著,為了不讓平民百姓僭越,搶了風采,貴族們開始制定了各個階級的穿著方式,自此,衣服成了一種社會角色與身份的象徵。即使在今天,我們依然很容易的從一個人的穿著判斷出他的工作、宗教信仰、思想前衛或保守、身份地位、格調品味。
衣服與它原本禦寒的功用漸漸分道揚鑣,成了一種文化、社會地位、個性的象徵符號。在現代人的生活中,衣服早已無關禦寒,你可以在赤道看見人們在大熱天裡穿上厚厚的西裝,為了遷就衣服而打開冷氣;在寒冷的冬天,你也很容易看見不甘被布料埋沒的修長美腿,可見衣著早已超越了人類的原始需求。在人類的歷史上,衣服是各種勢力的競技場,民初的中山裝被用來象徵共和時代的來臨,而我們今日的西裝其實是18世紀的工人裝,在法國大革命後,被革命家用來宣揚自由平等的理念。
原本人類只在他需要時著衣,但到了後來,不著衣成了一種不得「體」,它成了文化與道德問題了。
衣服帶來了一個更意料不到的效果,衣服創造了色情。
衣服與色情
色情是一種很有趣的心理。
那位將豹皮裹在女人身上的原始人,無意間瞥見他的女人在豹皮包裹下若隱若現的曲線,他突然覺得血脈賁張,這種樂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這就是色情的由來。
我們不妨先定義色情與性欲的區別,色情是文明人獨有的一種心理,狗與袒胸露乳的原始人也受性欲驅動而性交,但他們沒有色情,當人懂得了欲拒還迎、延後自己的性衝動以獲取更多的樂趣時,人類才創造了色情,而遮蔽赤裸身體的衣服正好是色情的催化劑。
據說,在西非的某些部落,男人不允許女人穿衣服,因為穿了衣服之後女人會變得更誘人,而導致鄰村的男子把她們搶走。衣服最大的貢獻之一就是把身體變成了禁忌,當身體成了禁忌時,它反而引起無限的遐思,著衣的樂趣恰好就在於它把性與身體給神秘化了,讓人可以享受心癢難熬的色情。
愈壓抑,人就愈渴望卸下束縛,人類渴望回歸天體,渴望剝光女人的衣服,無非是文明的功勞。許多看過日本人的色情電影的人,都無法理解何以這個白天守禮的民族,暗地裡會有這麼多奇怪的性幻想。
說穿了正是這原理,當規範愈嚴格時,人內心的反抗就愈強。這也是何以色情電影總愛發生在教室、電車、辦公室這些「公共」場所,而色情電影裡的女人都是老師,會穿護士服、校服、水手服的原因,或許剝下制服隱含了對束縛我們的層層規範的報復心理。
佛洛依德曾如此定義「禁忌」:「凡禁忌必涉及一種矛盾情感,這種情感的特徵是同時又愛又恨,又喜歡又討厭,又好奇又畏懼。」
我們在希伯來人的祖先身上可以得到印證,上帝告訴亞當與亞娃,在伊甸園的水果都可以吃,唯獨「善惡智慧之樹」的蘋果是不能吃的,或許原本亞當根本完全沒注意到這棵樹,然而一經上帝提醒,這樹上的果子突然變得異常誘人,這個故事深刻的突顯了人類對禁忌的心理。
在希臘神話裡,也有著同樣的情節,天神宙斯擔心人類自大的僭越諸神,於是送了一個裝滿災難的盒子給世上第一個女人潘朵拉,宙斯故意告誡潘朵拉:「千萬別打開!」這反倒引發潘朵拉想要打開盒子的好奇心,最後為人類帶來了各種禍害。
佛洛依德在《夢的解析》一書中,曾提過小女生在小時候都喜歡掀起裙子,大人們總會在小朋友裸露身體時予以斥責,他認為赤裸的夢,來自人內心渴望回到童年的狀態。當人有了善惡是非這種二元的想法時,他就開始分裂,有了羞恥感,他開始覺得自己有一部份是見不得人的,然而見不得人的事卻又常會讓人覺得「又好奇又畏懼」。
(亞當與夏娃偷吃禁果)
(潘朵拉的盒子)
衣著與權力
自從衣服被文明曲解為遮羞布後,身體就成了解放者與衛道者的戰場,在父系社會裡,詮釋衣服該怎麼穿的權力當然掌控在男人手裡,一部服裝史,可以讓我們看見人類對欲望、身體與禁忌的看法的演變。
根據許多考古發現與古代出土文物顯示,女人一度是可以坦胸露乳的,乳房一直都被古代人視為豐饒的象徵,崇拜的對象。女人被迫穿上衣服極有可能發生於人類從母系社會過渡至父系社會之際。當女人成了男人的財產後,她就不被允許散發她的魔力,她必須將自己包裹起來,好讓他先生獨享,一直到現在,我們還可以在全身包得密不透風的阿拉伯女人身上,看見這種父系社會的影子。
自十六世紀之後的三百年間,西方人流行著一種束腰的緊身馬甲,這種衣服試圖把女人的身體形塑成蜂后,許多醫學報告指出,這種緊身衣對女性的身體帶來極大的傷害,它會讓女人的活動力會變小, 脊椎變形,只要一激動就會因喘不過氣而暈倒,而且極容易染上肺病。一直到100年前有人因而死亡後,虛偽的男人才開始讉責女人不該如此虛榮。
裸露的尺度與道德的尺度常常是分不開的,在一百年前有教養的女人是不能露出小腿與胳膊的,她們連露出小腿肚都會被視為是淫蕩的;而一百年前的中國女人必須纒足,大腳女人常被看成是粗魯沒教養的。
當女人也開始參與男性的社會工作後,她們漸漸開始露出雙腳,可見人類的許多道德觀念都會應時空而改變,倘若用一百年前的標準來看,我們今日的大多數女人都是不守「婦道」的。
女人真的自主了嗎?倘若你把裸露的自由與女性自主權畫上等號,那你就錯了。許多現代女性都宣稱不再為悅己者容,穿得漂亮是為了自己,但放眼望去,為了符合主流體態而對身體施虐的例子依然隨處可見:
我們依然可以在娛樂版和八卦雜誌裡看見用魔術胸罩把乳房擠爆,將矽膠塞入乳房,而犠牲了乳房敏感性的女人;儘管醫師們不斷的提醒,高跟鞋會為身體帶來傷害,但許多女人還是前扑後繼的穿上高跟鞋好讓自己變得更高挑,讓自己更符合主流的審美標準,這些行為其實與一百年前的緊身馬甲、緾足其實並無二致,可見在許多審美標準背後,隱藏著主流社會的標準與暴力。
由此可見,衣服儼然已成了「人體刑具」,它反客為主的規範、形塑著我們的身體,不合身的衣服常常會叫人焦慮,你焦慮是因為你發現你自己的身體不符合主流的價值,把身體壓縮得扭曲變形的夢魘一直都陰魂不散。
對女人的審美標準裡面還是隱藏著的男人觀點,衣服的背後隱藏著大量的權力關係,可惜的是,許多女人都無法自男性的眼光解放出來,所有表演者都是為了觀賞者而表演的,女人唯有擺脫對眾人眼光的在意,才能成為自己的主人。
(束縛了女人好長一陣子的緊身馬甲)
(前一陣子巴黎時裝展,來抗議時尚獨裁的女權主義者)
歷史(his-tory)是男人寫的
在這場曝露身體的鬥爭中,男人所扮演的角色最惹人非議,男人是女性身體的欣賞者與評判者,他們製造強大的輿論取笑平胸、虎背熊腰的女人,為女人主辦各式各樣的選美比賽,為女人制定「美」的標準,另一方面又用道德來審判女人。
女人的裸露喚起了男性的爬蟲類本能與道德感的強烈衝突,突顯了男人的表裡不一、矛盾與虛偽,他們喜歡女人裸露,但卻要女人來背負道德敗壞的責任。
這種惡劣的推卸,自人類的始祖就已如此,無論是夏娃,還是潘朵拉,女人永遠是讓人類墮落的原兇,亞當吃了禁果,卻把責任推卸給夏娃,要夏娃自此承擔懷胎九月的痛苦。這種論調依然充斥在許多「摩登原始人」的觀念中,一直到今天,在某些國家,被強暴的女人是必須為她們「誘惑男人」而遭受處罰的。這種觀點也出現在前一陣子"當今大馬"(Malaysia Kini)的一篇報導:亞航(air asia)空姐的制服一再遭馬國政客們批評過於性感。
而亞航總裁Tony Fernandes的回應也讓人拍案叫絕,他敦促政治人物:「應該從大局來看待問題,而不是只著眼在空姐的短裙。」
詩人波特萊爾曾針對這些虛偽的衛道之士,說過一段話:「那些平庸卻自命不凡的假道學先生們,總會讓我想起妓女露絲,有一次我與她結伴參觀羅浮宮,那是她第一次去那兒參觀,只見她臉色泛紅,用手遮住臉,拉住我的衣袖問我,這麼不得體的東西怎麼可以被公開拿來展示呢?」波德萊爾以犀利的文字,透過妓女對羅浮宮裡裸體畫的鄙視來突顯了道學先生的表里不一,衛道者與妓女一樣私底下性交,但卻去批評藝術中美麗的胴體。
類似的事,也發生在幾年前的高雄,當時高雄美術館正宣傳著現代畫家莫迪里亞尼(Modigliani)的畫展,許多群眾憤怒的抗議裸體畫不應出現在公共場合上,最後窩囊的美術館被迫回收這些宣傳海報。對藝術愛好者而言,Modigliani的筆下的女人美麗絕倫,可惜的是,這些人完全無視畫中讓人悸動的色彩與造形,他們只看到畫裡的乳房與陰毛。
(莫迪里亞尼筆下的裸女)
文明與欲望:穿與脫的二元性
對身體懷著敵意的人其實是精神分裂的,他們忘了,他們是父母性交後的結晶。他們在性愛中得到歡愉、偶爾會夢遺、在睡夢中不自覺的勃起,她們每個月排卵期被喚起的性慾,其實都是造物主的設計。
乳房、陰道與陽具一直都是古代人崇拜的對象,中古時期的聖人曾把上帝、耶穌、聖靈、教會、比喻為救苦救難的乳房;許多原住民至今還保留了陽具崇拜的風俗,我們今日的許多柱狀紀念碑、漢字裡祖先的「祖」字與漢人神祖牌位的形狀 (“且”字其實就是陽具的形狀),其實都是從古代陽具崇拜中演變而來的,那都是讓人類得以生生不息的象徵,這說明了人類的祖先從來都沒有敵視身體,認為身體齷齪的想法其實來自迂腐的教條主義者。
所以我實在想不透人們何以對撫育我們的乳房,生出我們陰道,以及提供精液給母體的陽具抱持著這麼大的敵意?
身體從來就不是我們的恥辱,衣服也不是遮羞布,我們的文化應該教會孩子愛惜自己的身體,他是我們快樂的來源,身體是美好的。皮膚與身體都是我們的禮物,許多研究都認為擁抱、身體的觸摸可以緩解人的焦慮,芳療、按摩、放鬆都是過度思慮的文明人與身體和平共處的方式。
身體也不是我們的敵人,它帶來的愉悅其實是造物者賜給人類與動物繁衍後代的獎勵,只要不過度沉溺,做愛與手淫的好處多多,它可以消弭暴戾之氣,也可以讓人舒緩緊繃的身體,我們又何苦施加那麼多的罪惡在身體之上呢?
一個對身體抱持著敵意的社會,會無時無刻的處在緊張之中,把身體視為敵人,或許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嚴重的精神問題。那些害怕身體,把身體看成是恥辱的人,大概都會面臨精神分裂的危機,佛洛依德在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社會女士身上發現,許多精神官能症患者都是有著高道德感的人,他們因為鄙視自己的性欲而與自我分裂。
我其實一點都不反對衣服,而且我一直都很感激衛道者捍衛了衣服,或許他們才是深諳色情樂趣的一群人,幾乎所有去過天體營的人都宣稱,當裸露成了常態時,身體就失去了她的神秘感了。
衣著帶有一種保護作用,它帶有一種自我界限的宣誓,把我們真實的那面隱藏起來,在文明生活中露出社交的人格面具。當我們愛上一個人時,我們會千方百計地想與他裸裎相見,這意味著兩個人撕開了假面,向對方曝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讓對方看見自己最不設防的樣子,這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
穿衣服是一種束縛,脫衣服是一種解放,我們一輩子都在這兩種活動中週而復始,穿與脫之間道盡了人與文明的關係,作為一個健康的人,穿與脫都同樣重要,穿是為了文明,脫是為了釋放內心的那隻小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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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徵豐饒的史前維納斯)
(象徵豐饒的多乳女神阿特米斯)
The Vision of St Bernard c. 1650 by Alonso Cano
(1650Alonso Cano筆下將乳汁注入St Bernard c 口中的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