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號 新加坡 / 馬來西亞 【品雜誌】(Prestige Chine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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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方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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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李安在威尼斯金影展頒發終身成就獎給梁朝偉時,說了以下這段評價:“他喚起了人們的想像,讓人們能夠透過他做夢。這是一種情懷,我希望我能夠表達清楚,但我不能,因為那是遠遠超過語言能描述的。”
這話道出了電影要傳達的是無法言詮的某種精神狀態,或許不只是電影,繪畫、音樂與詩也是如此。
盡在難言中
我想起阿莫多瓦在他半自傳式的電影《壞教慾》(Bad Education)裡,娓娓道出他的初戀與創痛,透過電影,釋放積抑多年的遺憾。初看電影時,我一直無法融入劇情,明明是刻骨銘心的愛,但我卻無法在男主角冷酷的臉龐感受一絲感傷,一直到反覆觀看後,我才發現導演無意以誇張的表情、灑狗血的方式處理愛情肥皂劇。
阿莫多瓦讓男主角自始至終壓抑着自己,然而電影卻用了大量鮮明飽和的色彩來表達他內熾熱的情感,唯有透過鏡頭、色彩、光影與配樂,觀影者才得以完整感受導演既壓抑又強烈的複雜情感。
Wes Anderson 的經典《歡迎光臨布達佩斯大飯店》, 用愉悅的奶油色調來哀悼一個曾經美好的時代,初看是一部荒謬喜劇,然而電影中隱藏了許多一閃而過的特寫鏡頭,這些細節暗示我們一場泯滅人性、毀滅歐洲美好價值的戰爭正在發生。許多影評人在重覆觀賞後,發現電影表面詼諧逗趣,實則是歡笑中冷不妨襲來的哀傷。
被譽為電影之神的庫柏力克喜歡偷偷更動電影中的擺設,以不連戲來製造一種懸疑感,看電影的人往往不會意識到,但庫柏力克相信在潛意識層面,我們會有一種不對勁的感覺,他的電影總留下一堆讓人費解的迷團。有人問起何以如此安排,他只回應:「我從來不解釋任何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
以上是電影超越語言文字,許多情感難以言詮的例子。
上圖:阿莫多瓦的《壞教慾》,阿莫多瓦把自己年少的初戀拍成電影,化身為電影中的安立奎,然而,初看電影,我幾乎感受不到安立奎的錘心之痛,安立奎臉上,幾乎沒有太多情緒,那是因為阿莫多瓦認為,克制情感比渲洩情感更有張力,我們只在少數幾個場景,見到安立奎不小心真情流露。
上圖:在另一部半自傳性電影《痛苦與榮耀》中,阿莫多瓦讓男主角透露出他對深刻情感的定義:懂得克制情感才是好演員。
上圖:《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看似詼諧逗趣,實則整部電影都在隱喻二戰 與種族大屠殺山雨欲來,只有細心感受,才能品味嬉笑背後的哀傷。
上圖:導演庫柏力克喜歡以不連戲的方式,來營造一種懸疑、不安的氛圍。電影The Shining被譽為史上最恐怖的電影,然而,如果沒有細心留意,觀眾幾乎不會感受到電影的恐怖氛圍。
一閃而過很多故事
我自小愛看電影,小時候囫圇吞棗,一直到教書把電影納入自己的研究後,我才開始認真看待電影。出於工作需要,有時是上一次課重看一次,有時是因為電影太艱澀看不懂,只好一看再看,我重看一部電影最高的記錄高達二、三十次。
電影看愈多,就愈不敢小看它。有時候,一個凝視、一個鏡頭都藏着文字無法名狀的千言萬言。一閃而過的特寫鏡頭往往藏着重要線索,牆上的一幅畫、主角衣着色彩的改變,都在暗示劇中人物的心理狀態。
同樣一個故事,經過不同導演的詮釋後,可能會帶來截然不同的結果。這就像經典老歌會被不斷重唱、改編成爵士或Rap, 不同版本的詮釋,有時會賦予它新的生命。
近年來隨着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許多電影開始從女性角度出發,改編自睡美人的迪士尼電影《黑魔女》,顛覆了傳統壞女人的定義,堪稱童話新解的經典。它告訴我們,傳統社會中的許多道德都是從男性的利益出發的,古代被妖魔化的女巫,不過是不受男性拘束,讓男人備感威脅,擁有行動力與自我意識的女人。電影結尾時,導演讓鏡頭自象徵女性與自然的森林遙望象徵男性的城市,這個鏡頭仿佛在說,從現在起,女人不再讓男人來定義了。
電影《魔鏡魔鏡》一開場,就把王子倒吊過來,鏡頭隨着王子顛倒過來,這個鏡頭已經預告了,電影即將顛覆過去白雪公主給人的刻板印象。
上圖:電影《黑魔女》在電影結尾,鏡頭緩緩從象徵父權的城堡轉移到象徵母性的荒野,暗示觀眾,現代電影不再以狹隘的傳統男性觀點詮釋。
上圖:同樣是童話改編的電影《魔鏡魔鏡》,在電影開場不久,導演就將王子倒吊過來,暗示我們電影即將顛覆《白雪公主》這個傳統童話。
看看戲燒燒腦
一部電影由許多不同領域的人分工,它永遠比我們知道的多,即使是卡通,我也不敢說:哼,小孩子才看迪士尼!
以《冰雪奇緣》為例,為了深刻表現劇中姐妹的心理狀態,電影集結了各領域的人才,找來研究創傷與人格的心理學家,並請設計師分別設計出可以表現兩姐妹個性與轉變的穿着。
我們許多看電影的習性,都是好來塢電影工業寵壞的。好來塢電影工業發展出來的娛樂產業,是為了迎合平日把精力消磨殆盡,在工業生活中忙碌的現代人,週末只想放鬆、歡樂,不想動腦筋。
有些學者尖銳地批評,這種電影無異於讓人忘掉痛苦的瑪啡,只會腐蝕我們的生活。你自殘酷的現實中逃遁到浪漫電影中,作完美夢繼續沉淪在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中。由於習慣了不想動腦,現代人把要思考的電影稱為燒腦,仿佛思考是極痛苦的一件事。一旦我們認定了好電影即用來打發時間的娛樂,一旦電影無法帶來歡樂,自然就被歸類為「難看」或「悶片」了 。
按這些學者的觀點,好電影不應只是歌舞昇平,它應該喚醒我們對自身處境的覺察,可能是讓人不快的,這才可以讓我們覺醒,並痛作改變。
也許有人會反駁,如果不是娛樂,不為了「好看」,那我們為何看電影?
我不否認休閒時也愛看不必動腦的電影,但把電影當娛樂,有點可惜。用好看、不好看、看不懂、悶來評斷一部電影的好壞,會讓人錯過許多沒那麼賞心悅目,卻撼動人心的電影。
奧斯卡最佳導演Guillermo del Toro 的電影幾乎都有個悲傷的結局,我每次看完都心情抑悶。近幾年研讀了一些東方文學後,我才想通了Toro的用意,從宏觀的角度看,我們喜歡的Happy Ending 不過只是生命的插曲,是非成敗轉頭空,Toro不過是把故事擺在一個更大的脈絡裡。這種感傷在東方文學中俯拾皆是,會讓我們對生命產生更深刻的領悟。
我們是從虚空裡生出来的,最後我们也回到那裡。
每每看懂一部電影,我都會興起一種腦洞大開的感覺,打破了自己舊有的框架,好電影開啟一扇新的窗口,改變我們看世界的方式,讓我們看見一個自己從未發現的世界。
上圖:Guillermo del Toro的電影,幾乎都以死亡作為結局,看似感傷,實則是導演想要把觀眾從更大的脈絡來看待生命,讓我們感受到生命的循環、生老病死、成住壞空才是生命的本來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