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新加坡《品》雜誌中文版第40期/馬來西亞《品》雜誌第13期【wit 智】輯，2016年9月號)

文：方傑

文章出處（簡體版）：

https://pinprestige.com/pokemon-go-perspective/

（本文為原稿）

接到品雜誌要我探討 pokemon go 的邀稿時，我正在內蒙旅行，整個七月我都與世隔絕，完全不知在草原之外的大都會裡，正流行著一種虛擬實境遊戲。對於與外界隔絕了一個月的旅者而言，難免會興起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慨。

人是少數會旅行的物種，旅行不像動物遷移，它是重新檢視自己的過程，你自庸庸碌碌的生活抽離，化身為旁觀者，看看被困在生活中的他人，也想想自己。 旅途上旁觀他人汲汲營營的生活，總讓我想到被西方人譽為悲觀哲學家的叔本華。

叔本華的哲學觀與佛教思想很有淵源，他認為生命注定是苦的，在他眼中，人類與一切有情之物都一樣，終其一生苦苦追逐永遠不可能被完全滿足的欲望，一輩子為柴米油鹽奔忙，飽暖後則為繁衍、為情為愛而執著操煩。

一旦你跳脫開來，就不難發現我們一輩子追求的一切，轉眼如夢幻泡影。

沒有幻覺活不下去

現代哲學的開創者尼采繼承了叔本華的觀點，他更進一步指出，因為生命太苦，所以人必須靠幻覺才能活下去。

尼采的觀點很有趣，他認為人要是看得太清楚，也許會因無法承受殘酷的現實，而失去活下去的勇氣。

一如小朋友需要童話、神仙教母、聖誕老公公來保護他們，人類創造了宗教、藝術、娛樂來避免看得太清楚。

你如果無法體會尼采的觀點，不妨回想你忙了一週後，突如其來的週末會給你什麼感受？忙碌時忘了去面對自己，但一旦閒下來，要開始面對自己時，心裡常會湧起一種空洞感，突然對自己的生命感到困惑。

尼采認為這種空洞感就是生命的真相，常會讓人恐懼莫名。 古代人會逃到宗教中尋找心靈的慰藉，在宗教生活式微後，現代人在慌亂中只好選擇以物質生活來填滿虛空。

我們會在週末時透過逛街購物、吃美食、看電影各種娛樂活動，來逃避這種虛無感。不去面對生命真相的人，往往比較快樂，但付出的代價，就是無意義的活一輩子。

尼采哲學要我們勇敢的接受這種空洞，承認生命的無聊與無意義後，再自行賦予他意義，創造有意義的人生。

忍受痛苦的能力

當代心理學以尼采的觀點作為人類心靈發展的兩個座標： 人一方面必須依賴想像與自我安慰，才能找到活在這孤獨宇宙中勇氣，於是我們創造了神來保佑我們，創造了音樂與美食來讓自己覺得生命美好，發明各種娛樂來讓自己過得沒那麼糟糕。

然而一個人倘若過度活在幻覺中，則會失去現實感，失去現實感是許多精神問題的判準。 許多一夕間遭逢巨變的精神病患，都會創造出自己的想像世界，以逃離太殘酷的現實，這是心靈保護我們不受殘酷現實擊垮的方式。

從現代哲學家與心理學家勾勒出來的心靈模式可以發現，我們一方面需要假象來自我安慰（比如說看一場浪漫愛情電影會讓人感覺生命美好），但一個心智成熟的人，又必須勇敢地看清現實。（但如果你以為生命會如此浪漫則下場堪憂。）

一個建康的人必須一步步看清現實真相，即便它讓你痛苦不堪。

遊戲的必要性

作為一個哲學研究者，我一直將忍受痛苦作為成就健全心智的必備條件。

鴕鳥心態的幸福會讓人昏昏欲睡，忽略了現實中的危險。痛苦可以讓人清醒，對痛苦的覺察是覺醒的開始，它可以驅動我們去改變不完美的現狀。

然而，偶爾適度地逃離現實也是必要的，健康的心靈會在現實與幻想之間循環往返。 生命需要調劑，遊戲與幻想活動是高等生物發展出來的智慧，它可以讓我們暫時抒緩來自外在環境的各種壓力。

自古以來，人類一直都有創造各種活動來擺脫現實的天賦，乾隆皇帝會在處理繁重國事之餘，把玩白菜造型的玉製玩具抒壓；現代人喜歡在週末躲到電影院；從幾年前紅極一時，讓不少苦悶的上班族抒解工作壓力的憤怒鳥，到近日席捲低頭族的pokemon go ，不都是源自同一種天性嗎？

為了瞭解pokemon go ，我請教了一些玩家，得到的評價不全是負面的，很多玩家說，為了玩遊戲，天性害羞自閉的人不得不建立人際關係，賴家王老五不得不走到戶外，甚至還有減肥效果。

當然，這遊戲也帶來公共安全的顧慮。除了追逐pokemon 時可能會引發的交通安全顧慮外，有些評論則擔心，這遊戲或許會對國家安全帶來威脅，有心人可藉此輕鬆地得到各國的地理資訊。

滋養抑或上癮

我研究人性，我更感興趣的是，這方興未艾的遊戲對精神層面的影響。

如果pokemon go真有益身心靈，又可讓貧乏的現實變得有趣，我們又何須大驚小怪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不妨以人類歷久不衰的精神活動來作為參照，好比說文學。 我們自讓人灰頭土臉的現實進入藝術與文學等精神領域時，這些活動常會為心靈帶來滋養，豐富我們的生命，仿佛啟動一趟豐盛的心靈旅程。

我常常在讀完一本好書後，腦袋變得清明，變得更勇於面對現實，有時則找到了觀看世界的新奇角度，世界因而變得有趣開闊。 這些活動之所以歷久不衰，正因為它對人類的精神發展是有益的。

判斷一種娛樂活動的好與壞，就端視在這過程中，你變得更脫離現實，還是找到更積極的生活態度。 無論是宗教、藝術，還是遊戲，如果它讓你變得軟弱並失去自我覺察的能力，離開它時生命變得沒有樂趣，必須仰賴它才能活下去時，那都與麻痺心靈的鴉片無異。

我想，對pokemon go 崛起的擔心，背後隱藏著我們對科技的焦慮，因為它太迷人，太容易讓人著迷了，我們害怕我們在其中無法自拔，成了一個成癮者。

這讓我想起喬治盧卡奇的【星際大戰四部曲：𥌓光戶現】（star wars episode IV: a new hope, 1977）中，有一段非常經典的劇情，當天行者路克在攻擊銀河帝國的死星時，絕地大師歐比王的聲音突然出現，要路克放下衛星導航，用原力來操控飛行器。

盧卡奇的用意很明顯，銀河帝國的軍隊就如科技生活般，消耗掉身為人最值得珍視的心靈直覺能力，盧卡奇並不否定科技，他要路克回到自己的內心，用心來操控機器，成為機器的主人而非奴隸。

而pokemon go 會鼓勵玩家成為自己的主人，而還是讓人像鴉片成癮症者般，在科技中失去自己的主體性呢？這恐怕要留給玩家自己回答了。

我不是玩家，沒有資格評斷他們。

有時想想，旅行不也是一種逃離嗎？或許其中的差別在於旅行並不為了麻醉自己，而是為了更清醒地生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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