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女兒學校發了通知單,告知家長下週即將進入英國小學課綱裡的Relationship and Sex課程,如果家長對教材內容有疑問,或想了解更多,周一朝會後歡迎留下參加座談會,校長和地方政府的教育部人員會在場說明和回答問題.

我們住在穆斯林人口較多的東倫敦,女兒的學校是一般的社區小學,大約有七成的學生來自穆斯林家庭,因此校風比較保守,學校行事的顧忌也比較多. 六歲的女兒是學校的小一生(註),放學時家長領到老師發出的通知單,看到紙上印的”Relationship”和”Sex”兩個字,全都沉默而迅速的把通知單往皮包或口袋裡塞,教室門口氣氛有些詭異.

座談會那天,現場座無虛席,比之前舉辦過的任何一場教學座談會還要熱鬧. 負責講解教材內容的是一個年約三十多的男人,看起來是在英國出生長大的穆斯林第二代移民. 他沉穩而熟練的用PowerPoint展示小孩在課堂上會用到的所有教材內容 -- 如我預期,課程名稱和教材內容相比,根本是雷聲大雨點小 -- 大部分圖片只是人和各種動物幼兒與成年時期的對照,主要是教小孩們”成長”這件事本身.

唯一牽涉到”性”的部分,只有三張簡單繪製的圖片,分別是Vagina(陰部),Penis(陽具)和Testicles(睪丸). 會教六歲孩子這三個身體部分,主要是讓他們知道正確的名稱,避免彼此之間用曖昧的字眼和隱晦的態度開玩笑,同時讓他們懂得保護自己,知道這些地方的隱私性,倘若有孩子想表達這些部位被不當碰觸,也能用明確的字彙告知老師,而不是用家裡說的,別人不見得能意會的暱稱. 教育部先生舉例,如果有家長從小稱呼小女孩的私處”flower(花)”,小女孩如果受了傷害想求助,對老師說有人碰她的花,老師大概不會覺得有什麼嚴重性,可能因此錯失介入保護的機會.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我覺得需要擔心的部分. 如果真要說有什麼質疑之處,只有教育部人員在講解時帶過一句:”這是讓學童們了解家庭和婚姻的重要性”. 對我而言,家庭絕對是重要的,然而婚姻不需要是其中必然的成分,儘管我自己結了婚,也不反對婚姻制度,但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從小被灌輸”只有有婚姻的家庭才是常態”這樣的觀念,畢竟現代社會單親,同居,再婚,隔代教養,收養寄養等等的家庭再普遍不過,學校應該教的是以愛為本的關係,而不是以往單一的和樂家庭樣板.

解說完畢,問答時間一開始,我就發現我的疑問根本不足掛齒,許多家長紛紛舉手,嚴肅緊張地問:

Q: 這樣給小孩看生殖器官,他們不會嚇到嗎?

A: 以我們多年的教學經驗,孩子對這些教材的反應都是正面的,不會有被嚇到的疑慮.

Q: 除了這些,小孩會不會看到其他有性器官或與性有關的圖片?

A: 不會的,他們會看到的圖片就是你們眼前這三張,老師被嚴格禁止使用額外的圖片,請不用擔心.

Q: 萬一他們學了這些發現性器官的存在,反而開始好奇怎麼辦?

A: 坦白說,大部分的孩子到這個年紀多少都已經知道性器官的存在了,好奇是早晚的事,孩子在父母面前不說不問,不見得不感興趣,你會希望他們是從老師這裡學到相關知識,而不是從同學那裡口耳相傳.

Q: 會不會上了性教育,小孩就不再純真了?”

A: 家長的擔憂我們了解,身為父母都覺得自己的孩子還小,希望能永遠保護他們,不要讓他們接收到某些訊息,然而這樣的課程內容正是為了保護孩子設計的. 如前所述,我們期望孩子們能以正面態度學習這些適齡的知識,而不是從其他的管道滿足他們的好奇心 -- 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們失去的純真可能更多.

Q: 我覺得我女兒很敏感,這些圖片會嚇到她,我不想讓她在學校學,要怎麼申請讓她不要上這些課?

A: 妳可以和校長約一對一面談,如果還是決定不想讓妳的孩子上這些課,可以向校方提出申請.

如上各式各樣的問題和質疑,讓教育部先生和校長應接不暇. 一位穆斯林媽媽反應激烈,不停舉手提出抗議,覺得她的女兒不應該在課堂這樣的環境學習性教育,堅持要校方保證他的女兒有免上相關課程的權利. 她咄咄逼人的程度讓教育部先生不得不技巧性地忽略她,轉向其他家長回答問題. 其他的家長各有各的擔憂,但是大多只是皺著眉,表情嚴肅地聽著現場的問答. 我以為心態會比較開放的白人家長,反應也因人而異,一部分持保留的立場,一部分對這場快變成鬧劇的座談會不以為然,還有一個在社會風氣開放的丹麥長大,與我熟識的媽媽,壓低了聲音湊在我耳邊說:”這麼小兒科的性教育,到底有什麼好擔心的? 在丹麥小學他們還教自慰呢!” 我瞪大眼睛回看她,嚇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儘管校長和教育部人員再三重申,教材內容符合教育部規定,學童不會看到這些教材以外的圖片,再者不教性器官他們也會好奇,與其從其他管道道聽塗說,不如由專業的教育從業者教導正確觀念,如果還是不想讓孩子上這樣的課程,跟校長申請後可以不用上等等,現場還是鬧哄哄,舉手此起彼落,兩個意見不同的家長還隔著教室兩端吵起來. 眼看局面亂成這樣,校長只好趕快出來打圓場,說座談會已經超過預定時間,還有疑問或想了解更多的家長,歡迎另外和她約時間,一對一私下討論. 座談會就這樣在一團混亂中草草結束.

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可以了解其他父母想保護孩子的心意,然而我不認為蒙眼摀耳,剝奪孩子知的權利,是正確的保護方式. 我成長的過程中,性教育是家長老師避而不談,國中生竊竊私語的禁忌課題,然而我和我的同輩之人,在沒有手機沒有網路的年代,仍然有辦法找到自學的”教材”,學了該知道和不該知道的東西. 現在的孩子,除非住在人煙稀少網路不通的地方,資訊的發達讓他們比我輩同年齡時懂得更多,父母不再是他們唯一的知識來源,我們的所能做的只有過濾雜質,分析解說,幫助他們建立獨立思考和理性判斷的能力. 倘若自認為孩子好,避而不談這個重要的課題,只怕會讓孩子更加好奇更加困惑,轉而尋求其他的求知管道.

當然別的父母要怎麼教導他們的小孩,我無從置喙. 我只是覺得適時適齡與適當的知識,對孩子有很大的助益. 孩子對事物的好奇遠超過父母所能想像,無論我怎麼希望留住童稚的純真,他們一天天在成長,一天天在社會化,我覺得我必須面對他們逐漸成型的各式問題,盡己所能用他們所能理解的字句回答. 性和兩性教育是很大的一門學問,如果能從小一點一滴建立正確觀念,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恐懼,錯誤和悲劇.

在倫敦這樣一個多元文化,開放與保守衝突,新潮與傳統並存的大都市裡養育子女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能體會反對性教育課程的父母的焦慮,我的不安並不比他們少,只是我選擇了另一條路. 就這樣,學校的Relationship and Sex教育於學期結束前三周沸沸揚揚的開始,在家長的不同聲浪間低調的上完了.

我不知道有沒有小孩被嚇到,不知道有沒有小孩因此更加好奇,也不知道有沒有小孩因此失去純真,我只知道我家的六歲小孩一切如常.

很多時候,複雜的是成人的心.

註:　在英國, 九月一日前滿四歲的小孩於當年九月入學,小學(Primary School)第一年叫Reception(小學預備班),第二年開始上Year 1,依序遞增上去到Year 6畢業升中學(Secondary School).

** 本文節錄版首刊於英語島雜誌2018年十月號,連結如下:

http://www.eisland.com.tw/Main.php?stat=a_g2LG3pS